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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1 / 2)

夜色深了,没有什么光亮,半轮孤月挂在天边,天地间像是泼了墨,星光黯淡,风声飒飒,翘瓦沿上落了鸟,扑簌扑簌的抖动着翅膀离开了,很孤寂,留下两个小爪印,宫殿在石灯昏黄光亮的映衬下遥远的曳曳巍巍。


嬴师隰走了很远,他在秦宫最荒凉的角落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间屋子,闲置了许多年,窗子上生了厚厚的蛛网,在冷风里摇曳,危如累卵。


空中又飘起了雪,一片片落在他的胡须上,他不觉得冷,身上黑亮的貉子大麾将他严密盖住,他像是一只锐利凶悍的雄鹰,随时准备着搏击黑穹,他挥手秉退了通伯。


嬴师隰已经年逾半百,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属于风烛残年,但他的脊背还是笔直,眼睛也还如狼一般精锐,越老就越是精神抖擞。可他也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等不下去了,急切的想要对魏用兵,他不想到了地下无颜嬴氏先人。


秦国原本是蕞尔小国,先祖筚路蓝缕,宵衣旰食,拓土强国,几代的苦心经营,如今却尽数丧于魏人,耻辱之极。


他清楚的知道,世道变了,再也不是曾经诸侯臣服,天子荣尊的时候。大夫觊觎诸侯,诸侯问鼎天下,王侯将相,最终还不成了过眼云烟,霸极一时的晋国,还不是被三家分食。


六国卑秦,连会盟都视秦国为无物,然吞并之心日渐斗生。嬴师隰想赌这一把,趁魏韩攻周之即,东出伐魏,胜则震三晋。


输。


嬴师隰笑了,输,也就输了,秦魏之战,秦国何时嬴过,他其次担忧的便是这国储之位,嬴虔是长子,却非嫡长子,嫡庶之分是为国之大统,不是嬴师隰偏爱谁,谁便可以荣获太子之位的。


不分嫡庶。


这被东方列国视为大忌,废嫡立庶引来的动乱不少,嬴师隰年少时就吃过这种苦头,嬴渠是嫡长子,却奈何年纪太轻,虽是看重,又恐难当一面,还有那暗中滋事的芈氏。嬴师隰不是不知,只是还没到那日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了芈氏倒是个法子,却会引得嬴虔异心,毕竟mǔ_zǐ 连心,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这么选择。


秦公在冷风中伫立了良久,他想了许多,最终依旧是没有好法子,踽踽的离开。


天边透起了光亮,屋子里很凉,魏姝每呼一口气,便冒出白花花的雾来,凝在脸上微发潮,嬴渠到底也没有陪她睡,他是有分寸的人,将她哄睡着了,便去了侧室休息,魏姝年纪小,她可以不在意女子的礼节,但他必须要明进退,有些雷池是绝对不可逾越的。


魏姝醒的很晚,她睁开眼,不见嬴渠,想着他是去了泮宫,不如她清闲。


她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半起来,恰好婢女轻步进来送热水盥洗,她还是第一次在秦宫里见到婢女,那婢女还有些漂亮,眼睑连着脸颊的肌肤抹的红色胭脂,发髻分成两半,垂在耳边,上面叩着圆环似的骨钗连着小铜络,眉毛也描的细细的,嘴唇中间点了红色的口脂,特意绘成花瓣的形状,一双柔夷白又细。她着一身暗红色的曲踞长裙,踏着小步子进来。


魏姝接过她手里的红色萸纹小漆木匣子,挖了点膏沐抹在脸颊上,随口问:“嬴渠是去了泮宫吗?”


婢女柔声说:“公子已经出兵,离开秦国了。”


离开秦国了,魏姝掬着清水的手一僵,清水沿着指缝露了干净,她傻愣了半刻,这才回过神来,问:“是出兵魏韩?”


婢女说:“奴婢不知,但听闻是往洛阴去”


魏姝没有擦干水珠,湿漉漉的跑到了那面大厚羊皮地图前,她看见了洛阴两个字,是在魏韩处,差不了。


她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失落了,像是霜打的花苞,蔫了一样。


“姑娘,姑娘”


婢女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魏姝接过婢女手里的白巾,由着婢女用象牙篦栉给自己从上至下的梳发,黑色的长发倾泻般披在肩上,如墨如锦。魏姝有气无力的问:“出兵祭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她这一觉睡的,都没送嬴渠离开。


婢女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柔声微笑说:“一个时辰前,公子特意交代,不要叫醒姑娘。”


魏姝摆弄着盛着香膏的小木奁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燕宛,公子特意吩咐奴婢照顾姑娘。”燕宛说着,照顾是假,实则是为了防芈氏,嬴渠自小在宫中长大,勾心斗角的事也有所耳闻,他心思很敏锐,一叶知秋,能想到的几乎都替魏姝做了。


燕宛的手很巧,几下便将魏姝的头发盘好,束成两个羊角似的小发髻,再用好看的红色绢帛系好,额前分了两半薄刘海。魏姝生的一双勾人的凤眸,带着几分狐媚气,目光潋滟,唇红似萝花,这也是嬴虔不喜欢她的愿意,狐媚的女子总是被认为祸水,况且她年纪轻,日后长大了指不定是什么妖孽。


燕宛给她分了刘海儿,又换了两个小羊角发髻,少了狐媚气,多了孩童的天真感,虽然有些傻兮兮的,却更讨喜了。


燕宛服侍魏姝用了点烙饼和炙肉,魏姝对秦人这种粗犷的吃食没什么兴致,不过今日的炙肉和烙饼都格外的香嫩,烙饼上又抹了香浓的肉醢,别有一番味道,她食指大动的多用了些,将炙肉吃了干净,又咕噜咕噜的喝了一碗热浆汤。


燕宛在一旁恭敬的侯着,等她用完,递上碗清水净口,躬腰问:“姑娘可出去走走?”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积雪化了些,就连鸟鸣都显得更加清脆了,不是因为要到初春了,只是恰好今天天气特别好,若是这就到了初春那就糟糕了,因为春季秦国不能开战,若是战了,就没人耕种了,春战秋守,这样秦国会被战事给拖垮的。


离初春还有好阵子,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就荒废了,魏姝随即撑着矮案起身,发髻上的红色绸带也跟着飘动,整个人显得很明媚潋滟,她心情很好的笑说:“那就出去走走,我还不知这秦宫是什么样子。”恰好嬴虔也随军出发了,她不用担心碰到他。


燕宛取了件貉子披风给她盖上,说:“好”


燕宛同魏姝走着,魏姝心想,其实这秦宫也算不得简陋,只是没有魏宫那么奢华而已,就拿宫殿说,魏国恨不得石阶都是白玉的,瓦顶都用琉璃铺,朱红的墙壁刷了一层又一层,再从楚国拉来楠木,经能工巧匠精细雕琢成矮案床榻,摆的是镶华石的乳白象牙器,用的是犀牛角打磨成的兕觥,魏王披的是整片白狐皮,熠熠生辉,珠光宝气,所嗅的必漂浮着椒兰脂香,而在秦国,公子能用的不过是几样玉器,披的不过是戎西再常见不过的貉子皮,珠宝,她没见过,公子穿的多是细布絺衣,至于吃食更不能同语,至于宫殿,多以黑石为主,似戎狄般。


魏姝走着,突然刮起了风,席卷而来,将她发髻上的绢帛吹跑了,她上前去捡,手刚触到发带,又是一阵疾风,发带又轻飘飘的被卷走了,像是故意捉弄她一样。


燕宛见她追着那绢帛到一片小林子里,连忙撵上她说:“姑娘别捡了。”


魏姝不是非揪着那发带不放,她就是觉得有意思,像是跟风比赛一般,她一手捏了起来,脸上扬着笑,正要同燕宛炫耀,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魏姝躲一块石壁后向燕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燕宛立刻了然了,轻步的过来,脚下一点声也没有。


魏姝看向说话的那女人,她一身红黑交叠的蟠螭纹锦帛深衣,鬒发如云,头带金簪,象揥为饰,耳坠赤色玉瑱,肤如凝脂。


芈氏并未注意到身后石墙外有人,身形迤迤,她的细手摸上自己的耳瑱,问:“安排下去的事如何?”


一旁服侍的寺人答:“已经按夫人吩咐下去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善”芈氏面上一笑,很美,却让人不寒而栗,她说:“若要怪,便怪自己是个年幼的嫡长子。”怪不得她自私,这天下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她做了太多的坏事,现在已经回不了头,如果可以再重新来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是会这么选择,况且没有这种如果。


她不能看着嬴渠成为秦公,他一定会报复她的,她会死的,会被他杀了,会死的很惨。那个嬴渠温和的笑容,总是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怕嬴渠,这种畏惧随着他的长大与日俱增,她觉得离那天不远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先动手。她有时从梦里惊醒,梦见自己浑身是血,梦见自己凄厉的惨叫,这梦给她的感觉很真实,所以她每到了晚上都很怕,时而醒来,身子抖的像是瑟瑟羔羊。


魏姝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小腿肚子发酸,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秦人之间的阴谋争夺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她还是不由得害怕,她怕会发出声音,让芈氏发现她在偷听,她怕死,怕被灭口,说到底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她的双手交叠,拼命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大睁,屏住呼吸,直到芈氏的身影走远,她才敢喘息。


她偷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燕宛也一样。


魏姝拉着燕宛一路小跑回了屋子,燕宛早就吓的失了魂,当婢女的最怕听到不该听的话,不然死都不知为何。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个是吓的失神,一个是心中暗自思忖。


沉默了片刻,魏姝问:“刚才那人是谁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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