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冷眼静看她有时,慢慢颔首:“不错,你并未看错我,我心底全无情意,这些话,为何定要说透呢?琬宁,你从一开始,便知我为人不是么?我想过要杀你,威吓你,鞭笞你,冷待你,我倘是你,绝不会将一颗痴心给了无心肠的人,你为何还要一头扎进来呢?”他的目光渐渐比言辞还要冰冷,嘴角失力一笑,“我早说过,你可恨可怨,大可不必来爱我这种人。琬宁,这不是我的罪过,是你的罪过。”
他的冷酷与凉薄,悉数彰显于他波澜不兴的无谓言语之中,他依旧漠然如斯,却意外轻轻续了一句:“即便如此,于你,我是否有情意可言,你也当真全然不知?”
他随即转过身去,往外一面走,一面说:“但今日定是我的错,当我不曾来过罢。”
琬宁怔怔瞧他就此走远,一时惊痛,加上这几月来饮食不振夜中失眠,精神已差到极处,眼前渐渐黑去,再也支撑不住,就此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四儿见成去非自园中出来,心底沉沉,知道他已许久不踏足此处,十分冷落琬宁,好不易来一次,竟不留宿,忙进来欲要抚慰琬宁,却见她已伏倒在地,吓得四儿尖叫不已,扭头便跑了出来去寻成去非,好在成去非不过就是回橘园,四儿十分焦急,不待行礼,上前一把攥住了成去非衣袖,喘息未定道:“大公子,贺娘子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娘子!”
成去非神情一滞,继而蹙眉斥道:“你们一个个都这般放肆,是活腻了么?!”四儿登时惊得松了他衣裾,讪讪往后边退口中边认罪,却还是壮胆重申一遍方才的话,成去非并未驻足,只不耐道:“她不好了去请大夫,你来寻我是做什么?”
四儿这才醒神,她确是糊涂了,只当大公子多少是偏爱琬宁,险些忘记她家主人并非是那长情之人,既几月未至,怕是琬宁已失爱于他,此刻多说无益,只能咬牙应声再度扭身奔了出去。
四处登时静下来,成去非慢慢停了步子,阖目思想片刻,终还是折身返回木叶阁,还未临到眼前,就听闻一片乱糟糟之声,几个婢子正手忙脚乱,边哭唤琬宁边合力想要将她弄到房中去。
“大公子!”不知哪一个看到他,立即叫了出来,成去非拨开这吓傻的几人,俯身将琬宁抱起,问道:“请大夫没?”几人呆若木鸡,最机敏的那个赶紧应道:“四儿姊姊去了!”
待把琬宁卧于床榻,成去非才发觉她面色惨白似雪,满额的虚汗不住,却是牙关咬紧,不省人事,一旁那灵醒的丫头已备好热水,拧干了手巾递了过来,成去非并不急着接,一面去按她人中,一面解了她腰间飘带,少顷,见琬宁面色似有回潮,方拿手巾替她抚拭。
四儿请的正是今日未坐班的太医,其居便在乌衣巷不远处,等赶至成府时,琬宁已在成去非不住轻唤中悠悠转醒,却依然恍惚无力。
太医仔细诊判过,方起身到阁外廊下同成去非道:“大公子勿要太过担忧,这位娘子哀痛过甚,郁结于心,才致晕厥,但亦不可掉以轻心,娘子上焦不通,荣卫不散,热气在中,长此以往,难免有气消竭绝之祸,当静心调养,切忌思虑。”太医随即写了一纸方子,细细嘱托了几句,才离开了成府。
既得了药方,四儿立刻奔去找杳娘煎制,成去非则命两名婢子在阁外相候,自己依在榻边,将琬宁环抱于怀中,吻了吻她额畔,低声道:“可好些了?”琬宁抽不出力气,只偏着头覆在他臂弯,喁喁泣道:“你走,我不要你……”她也不抬脸,口中反复便这两句,成去非不做声,轻轻抚着她伶仃脊背,由着她肆意地在怀中哭。
待她声音渐消,徒剩肩头颤颤不止,他才握着她手道:“你不要我,可我要你,这事你做不得主。”琬宁闻之,心肠几被绞烂,恨不能就此死在他怀里,受伤的雏鸟一般匍匐在他身子上。成去非颇为无奈,皱眉劝道:“你要哭到何时,一切皆我的过错,你不要哭了可好?”他稍稍扶起她,听见她胸臆间气促得很,只得重新让她躺好,两手捧着一张泪脸,不住地擦拭,喃喃道:“忘掉这件事罢,琬宁,你我弄成此般局面,罪在我一人,不要再想了可好?”他倦于再掩饰他的疲惫,并不知要如何再作规劝,已然词穷。
因他离得极近,琬宁在视线一刹的清明中似是看到什么,一晃而过,许是眼花,她便迟疑地伸出双手,轻轻抱住那颗头颅,手指拨开他鬓边青丝,几茎白发再无可疑地入目惊心,他亦尚青春,不到而立之年,乌衣子弟,荣华富贵,本不该早生华发,琬宁眼角不由再度凝结了大颗的泪滴,犹如草露直坠,她旋即松开了双手,死死捂住嘴唇,掩住了半张面,只留一双晶莹泪目动也不动凝视着他。
“是看见白发了么?”他平淡一笑,似是毫不在意,“你莫要哭了,帮我拔下来可好?”琬宁心底恸极,无声摇首,忽扑至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世道无情,岂容华发待流年?她不要他早早两鬓成霜,镜中添雪。闺中风暖,陌上草薰,凤凰六年的春正好,琬宁终在这本该寄予无限希冀的花月正春风间,自他怀抱离开,替他拔下白发,攥于掌间,随之缓缓靠在他肩头,再无话可说,再无泪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