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六年元会重在验查考课之效, 凤凰五年所行新考课之法,囊括中央官、州郡县长宫、内外长官之属吏、散官、武官等不一而足,以改旧制重外不重内之弊。在官者一年以后,每岁言优者一人为上第, 劣者为下第, 如此三载,主者总集采案,其三岁处优者超用之,三岁处劣者奏免之,其优多劣少者叙用之,劣多优少者左迁之。每岁一考,积优以成陟罚,累劣以取黜, 改旧制官员频于更迭以致政事不恒之过, 连带打击迎新送故之风,因国朝度支部无此项支出,遂馈饷银皆出于百姓, 出具考课法时亦略涉及此点, 出具公文中有相连新规:到任者不予新造楼舍府邸,离任者不予相赠钱粮兵吏。
目不暇接的考绩薄上, 天子随处可见的则是各类“第一”“最”等字眼:
“钱塘令李真、余杭令汪兴之,皆奉公恤民、恪勤匪懈, 百姓称咏, 诉讼希简, 经历诸县,访核名实,并为二邦之首最,治民之良宰”。
“琅琊太守、梁州刺史,考绩为一州第一。”
“张茂之,历山阴、建康令,长于拨烦,善适权变,吏民敬服,号称神明,治为天下第一。”
其间巴蜀郡太守石启考绩尤为引人注目,石启虽在巴蜀为官不足两载,治绩却显,改粮道以保军务,平西南异族叛乱,问民疾苦,推举贤良,为巴蜀郡第一。英奴对其印象依旧停在当初土断之事上,此时不免更是青眼待之,遂多有留心。如此种种,认真盘点,凡为一等者,皆需赐衣马器物,天子看着眼底纸上太平,封赏照例刺下去。而待考绩薄归总于台阁,成去非同顾曙等人再核查存档,忙碌有时,凤凰六年就此发端。
不觉间东风归来,春水春鱼,春汀春雁,天光妍和,芳菲发越,江南之地已可晴眺春野。就在临近上巳节,皇室贵族、公卿大臣照例准备一年一度曲水宴之际,岭南却传来殿下骤然薨逝的消息,有识也好,无识也好,时人不免一番嗟叹,仿佛此乃早可预料的公开事实。昔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金枝花萼,一缕芳魂,到底断送于几无人烟的蛮荒之地,细想自有合理之处,但凡流放岭南者,向来罕有存活者,冷酷的自然之道,并不因高贵或卑贱的身份而有所区别待之。不过换言之,此时的殿下已不再是殿下,东园秘器自与其再无瓜葛,本该礼同皇子的葬仪也化繁为简,尸首葬于鸡笼山,不设祭,不入成氏祖坟,头七后,百官不具素服。
如此简陋,如此潦草,殿下走完她二十余载的生路,成去非在尽了为人夫而亦不再为驸马的礼节后,吩咐将那因明芷大去而随之自裁的芳寒就地葬于他乡,以免那毫不起眼却心怀真善的婢子做了孤魂野鬼。一切似乎太快,他以为她或愿于阿毗地狱中抵死谩生,跛鳖千里计日而待,然如同自暴自弃般的陨落,其中是否真有那瓷瓶的暧昧参与,他已无从探究,也不愿再耗费心神去细思量。
日斜人静,孤坐园中许久的琬宁,肩上坠了几瓣如雪的花瓣,她已无心去赏他在冬雪纷飞之时许下的有关春日的一切。丧服未除,尽管无人在意,无人需要,待室内长灯点明,她仍是僵坐如此。
直到四儿悄悄上前,低声告诉她:“大公子来了。”琬宁置若罔闻,坐在花树下,犹如一尊玉像。四儿不得不接连重复两次方才的话,琬宁方稍稍抬首茫然问:“是谁来了?”
她本无需相问,因他已踱步至眼前,极为随意地替她拂去了盈盈花瓣。他身上的气息她熟稔如昔,正因乍然重得,她只剩心慌撩乱,目底是萋萋芳草,纷纷落英,唯独无他。
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琬宁一时算不清楚,他自元日前的那次拂袖去后,不曾再踏入木叶阁半步,她亦未曾再出木叶阁半步,只是在守岁的当夜里,独自一人看着那隔断他同她的一壁墙,橘园中那株橘树尚将数根枯枝越过高墙伸到她的视线之中,她却不能再得以见他,无从开释。盖因那次独立小园太久,没过两日,她葵水一来,便痛得蜷在榻上,死死咬着手背,疼到极处了,她惶惶以为自己要死掉,死倒未必可惧,可惧者无非不能再见他一面,终忍不住断续向四儿求道:
姊姊去请他来好不好?
四儿会错意,见她痛苦至此,飞奔而去只将大夫请来而已,她无从再求告二次,奇异在于,这一出如其来的疼痛,反倒教她心绪自此平和,那九回肠断的思念似随污血一同从体内滑脱而去,她不再存过多的痴心祈盼他肯来看她,明日复明日,他也如她所想,他并未出现在之后的每一个明日里。
那么既如此,在这烟霞改旧、草树含新的敷荣之节中,朱雀航头柳色自可观,乌衣巷里莺声自可闻,而她这里,只有凋萎一地的伤心怀抱而已,蝶影争飞,杨花乱扑,几多嫩绿,无限飘红,即便木叶阁如许生机,他亦断不会是来此处领略江南之春的。
成去非背手静立,看她许久许久只是低垂着眉睫,沉默似水,半晌且都等不来一句话,便先开口道,“她们皆已入土为安,你莫要太过伤心,你本就……”琬宁忽抬起一双泪目,缓缓道:“她们定是吃了许多的苦,定是太苦了,不可再受,何为安?”成去非平静问她:“这一事,仔细算来,已折磨你几月,该了断的皆已了断,这不是你的错,亦不是我的错,你到底还要为此耿耿于怀到几时?”
“大公子当真一点情意皆无?”琬宁多有憔悴,一张面孔白得几乎透明,两颊上却浮着病态的一晕嫣红。她无论从何处去细究,皆不可得他分毫的悲离,既如此,她不能不去想象当年韦兰丛的瘗玉埋香,他是否也如今日般冷淡,或者更遥远些,她自己灯枯油尽的时日,他是否肯为她有丝缕的哀悼?
世间欢爱,于乌衣巷的大公子,许真似浮云空渺渺,而她,却只愿酩酊,冷凄凄于心底酿织着无序的梦,风雨归她,孤寂归她,许有一日,她也可瞑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