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距岭南,千里之远,这一路,过海口,下恶水,毒雾瘴氛,日夕发作,恐怕不似建康这般怡情,臣为殿下备了这样东西,是以防殿下玉体不胜,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明芷登时面色雪白,几近透明,难以置信地僵视着他,成去非则傍观冷眼,见她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方展露微笑:“殿下也不必心灰意冷,倘殿下到不了岭南,钟山如无殿下一席之地,鸡笼山总该会有的。”
明芷的嘴角终狠狠牵动了一下,凝成冷笑:“成去非,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何必多此一举?”成去非神色如常:“殿下的罪,不是臣所定,不过殿下一心认定我是权臣,那就将此举视为歹意即可。殿下倘有不甘,臣可以告诉殿下,国朝内忧外患,弊政丛生,臣有臣的路要走,但一心阻拦挡道者,臣无他法,不得不除。殿下如只是安心礼佛,不问俗事,事情便不会是今日结局;殿下如在半途真心听臣的劝告,就此改之,事情也不会是今日结局,此乃殿下咎由自取,二来臣已提醒过殿下,臣的手上,多殿下一条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殿下不为殿下,无此身份,臣也无须花费力气,可惜殿下正是殿下,臣不得不防有人借题发挥,乱纲败纪,殿下在,臣便无法安心,此乃臣委屈殿下处,这些,不管殿下听懂与否,臣都已将话说得不能再透彻了。”
明芷哂笑不已:“你已把这江山当做你的江山,黎庶当做你的黎庶,却不肯承认你实乃权臣,日后便是逆臣,冠冕堂皇的话,成去非,你自己不信,他人不信,何苦一遍遍表白心志?”
她的嘲弄,同他人并无二致,成去非遂沉默不言,只是将瓷瓶塞至她手中,察觉到她似要躲开,果断紧紧箍住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这般看起来如此亲密,然而却也是最后一次,他同她皆清楚,这也本不是亲密无间,两人之间的角力到头来尽在这一刹那,他微微俯下身子,将嘴唇附在她耳畔,一面把那瓷瓶置于她掌间随之给死死覆上,一面低声轻语:“不错,这是臣的私心,殿下还是收下的好,万一用得上呢?殿下会有感激臣的那一刻,因这是臣给殿下的痛快。”
他慢慢离开了她,垂眸看了一眼她被他攥得微泛青紫的手腕,淡淡一笑:“臣从不知如何怜香惜玉,得罪殿下了,”他长舒一口气,“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明芷眉头渐渐皱起,忽弯腰呕吐起来,却只是一滩酸水,再无其他,成去非漠漠看她最后一眼,而后躬身施了最后一次礼:
“殿下既无话可说,臣告辞,山高路远,殿下珍重。”
他语气仍不乏诚意,转身却决绝,直到出来有心寻到一抹身影,径自走到那看起来同样清瘦纤秀的女孩子:“芳寒,我有话问你。”芳寒抬首看了看他,眼中早已噙满了晶莹的泪珠,在他启口的瞬间,滚滚而落:“大公子……”
成去非将她引至一侧,平静道:“此事同你无关,你可愿意继续留在成府?”芳寒愣愣仰视着他,凄然一笑:“奴婢谢大公子厚意,但是不必了,奴婢要跟殿下去岭南。”她泪水滚烫,俨然骤然打翻的烈酒,很快濡湿了前襟。
“你可知岭南是什么地方?去岭南又意味着什么?”成去非走近一步,扶住她不知是因冷或是因惧而颤栗不住的双肩,芳寒乏力摇首:“奴婢不知,奴婢双亲早亡,幼年入宫,从一开始,便跟着殿下,奴婢只知,无论去何处,殿下身边得有人伺候照料,殿下习惯奴婢伺候了,”她心头悲恸难耐,似是想握住成去非的手,终究忍住未行僭越,只流泪继续道,“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奴婢陪她去岭南总有一日殿下会想清楚的,还请大公子莫要忘了殿下……”
成去非见她神色凄楚,言辞哀婉,一时竟无话可接,只得缓缓松手:“好,我不勉强你,你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芳寒默默搵去泪水,欲要提起一缕笑颜,却终是苦涩不堪的神情:“请大公子善待贺娘子,也请大公子善待自己。”她茫茫然向四处看了几眼,视线朦胧间仿佛见那株杏树开了层白霜似的繁花,可心底是清楚知晓此乃错觉而已。成去非沉默片刻,拿出她当日为自己包扎的帕子来,还到她手中,轻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低声道:“那日多谢你,有心了。”他心头掠过一阵惋惜,折身就此踏出了公主府门。
一次也不曾回首。
身后芳寒静静以手支额,跪倒在地,含泪一字一顿道:“奴婢恭送大公子。”
卑微至极的小小婢子,在抬头目视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之后,稍稍抬面望了望头顶苍穹,风烟俱净,高远萧索,夕阳的余晖都已散尽,丝毫温暖不在,泪水终再一次顺着两侧眼角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