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五年小年当日, 关于腊月初三僧乱一事的旨意再次在朝言明:建康僧徒谋逆,凶恶悖乱,残害百姓,死有余辜。幸而无成, 首犯既已伏诛, 从犯清醒者十六人依律凌迟处死,剉尸枭首,示众尽法。各该族属,不限籍之同异,逐一查出,交付廷尉,依律处决,财产抄没交官。余者罪减一等, 以充并州。公主明芷包庇罪犯, 卷涉谋逆,褫夺一切封爵,免为庶人, 流放岭南。
比之上一次天子所下中旨, 定罪不可谓不重,然其中可玩味处颇多, 国朝罕见动用如此重典,所期实效, 不过示众尽法, 但余者所去方向, 不能不让人腹诽一番。至于殿下惨加三木,流放蛮荒,抑不能昂首舒吭一鸣,于国朝百年历史,对宗室的惩处,仅亚于当初钟山大将军罪责,自让人心惊。即便如此,最值得玩味处,仍在于乌衣巷大公子,此案背后有无来自于大公子或重或轻的施压,无人知晓。一切的一切,似尘埃落定,只待年节之喜庆来冲淡此案之阴霾。
公主府内虽无败相,然一众属官家奴已自知眼下不但是凤凰五年的尽头,亦是整座公主府的尽头,是以人人口中不说,面上的颓丧却不可掩藏。尤其那众属官,恨不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殿下所行向来乖僻,无人能劝,这是属官的身不由己;如今天子的旨意,亦无人敢拒,这是人臣的葵藿之心,不过大约无妄之灾无外乎于此,历朝历代,但凡公主安分守己,这一生大可过得水静无波,富贵无虞,但无奈人心无尽,再言无用,众人自殿下被拘以来,便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二十三暮色微显,有人进来相告:
“殿下,敕使传旨来了。”
芳寒闻言,手底兀自颤个不住,忍着战栗,将明芷从蒲团扶起跪下,自己在一旁也跪了下来。
当余光无意一瞥,芳寒心里咯噔一阵,果真,那宣旨的声音响起时,她方明白自己猜得当真未错:
竟是成去非亲自来传的圣旨。
两侧则眈眈立着一同前来的众卫士。
明芷咬牙听罢那冷清寻常的声音后,抬头一笑:“这个时候,你还要来示威?”她面上无惊无惧,无羞无怒,唯独芳寒搀扶她叩恩再起时,方察觉出那隐隐的力道——殿下的确在极力相忍。
青天白日之下,成去非向风而立,在面对着既是正妻又乃罪人的殿下时,稍稍环顾了一圈四下布置,微微笑道:“殿下此处好气象,”说着转脸吩咐左右,“你们且先回避,我还有些话要同殿下说。”其他人等自无任何意见,本就不想牵扯他夫妻二人恩怨争斗,忙不迭纷纷应声退去。
明芷只是泰然冷漠地看着他,成去非报之相应的审视:“寻常不过得时而骄失势泣,殿下果真不同于常人,衰树寒蝉,泣露凄风,如扣哀玉,殿下断不屑作此态,臣叹服。人如成心畏惧,则触处畏途,只是殿下,这前方必是畏途了,臣这次来,是为送殿下最后一程。”
他不乏真诚,明芷笑了笑:“你得偿所愿。”成去非上前替她抿了抿被风吹乱的鬓角,明芷嫌恶地偏过了身子,警告道:“你不要碰我。”他修长的手指遂停了动作,低低道:“殿下可明白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明芷面上笑得讽刺:“我只看到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成去非叹了口气:“殿下这个时候还要作如是想,臣也没有办法,殿下于国于民,有害无益,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还要臣再说得细致些么?殿下纵容家奴强占百姓田地,逼死了多少人,殿下不知么?殿下上不尊典宪国法,下视黎庶为草芥,敛赀充室,贪婪嗜财,殿下的心是无底洞,无论如何也填补不满,臣实在不知殿下缘何就生就了这么一副心肠,或是殿下根本毫无心肠。”
明芷反问道:“我的心填不满,难道你的心就填的满了?成去非,你今日能左右此案,日后便能自行废立,天生反骨的人,终究是掩饰不住的,到头来,你原跟我那可悲的皇叔是一路人,只是将来九泉之下,你见了他,信不信他亦要笑你?”成去非蹙眉看着她,缓缓摇首:“殿下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臣,而对于自己的罪与过,总是眼瞎耳聋,所幸殿下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臣替殿下高兴。”
公主府规格不小,可惜一春尚未得,倘真是到了来年三月,伊人也自会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芙蓉玉碗,莲子金杯,酣歌徙坐,取物为娱,如此,留在江南不好么?风絮烟雨不好么?成去非心中慨叹,自袖管中取出一白瓷小瓶,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