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厌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是被五个披麻戴孝的人五花大绑地捆过来的。他们从湖心比武场的另一侧而来, 恰好避过了王常林等人, 顺利将人带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此时这些人正抓着无厌站在露台中央,就等王常林过去。
修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隐约能猜到“王家三长老究竟是不是无厌”这件事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提前做出推测。
很快他们便惊讶地发现, 周围至少七成的人,都觉得此人就是无厌。
钟吾摇头叹道:“此次叩仙大会波折横生, 王家这是失了人心了啊……”
冷面的郑成站在他旁边, 不发一言。
此时王常林等人相继回到露台,无厌一看到王常林便开始激烈挣扎, 旁边负责看管他的壮年男子却一脚踹在他身上, 而后回头看着王常林, 开门见山道:“王族长,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我们苦苦寻觅数年都不曾找到的大恶人无厌,为什么会变成王家的三长老?!”
“是啊,你告诉我们, 这个害了我儿的仇人, 为什么会在王家被奉为长老?!”同行的苍老妇人亦出言质问, 滔天的恨意自她混浊的眸中勃发,粗砺的嗓音里仿佛还含着关外的风沙,声声泣血,“你说啊,为什么不回答!”
“我们找了他整整十年,为此颠沛流离, 却一无所获。可他却在你王府好吃好喝逍遥法外,王常林,你良心何在?!”
一声声质问,如怒涛拍岸,不给王常林任何反应的机会。饶是他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陌生人如此指责,也难以再保持平静。
“放肆!”王家的一位长老立刻出言喝止,然而这句“放肆”就像浇入滚烫热油中的水,反倒引起了更大的反弹。
“你们不想认是吗?”壮年男子沉声,一双眼睛死盯着王常林,“无厌已经被绑到了这里,你竟然还想抵赖?”
王子谦上前一步,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咬牙道:“你说他是无厌,可有证据?”
“证据?你可看好了。”说罢,壮年直接撕破无厌背后的衣服,露出他背上一块烙铁烫出的烙印。
那个烙印,是一个巨大的“死”字。
有修士当即就想起了关外的传闻,“据说无厌消失前曾被关外平城城主抓起来,在背后烙了一个死囚印。本来他是要杀无厌的,可最后被无厌给逃掉了!”
壮年冷哼一声,道:“我乃平城守军赵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谁要是有怀疑大可去平城验证。此厮当年在关外犯下滔天大罪,后来更是来到平城杀害yòu_nǚ 无数,其中便有我的妹妹。他就算化成灰,我赵绝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话音落下,其余四人纷纷表明身份。他们都来自关外,有亲人为无厌所害,才一路追踪至此。
五人细数无厌种种罪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简直罄竹难书。不少修士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无厌绳之以法,纵是再铁石心肠之人,此时都面露不忍。
讨伐之势愈演愈烈,王常林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无厌必须死!
可是有那么多人在,他恐怕没有机会将无厌一剑毙命,而一旦他不能得手,说不定无厌就会把王家攀咬出来。
他不能让无厌这样破罐子破摔,他必须给他希望,让他为自己保守秘密,然后把他带回王家,再不知不觉地把他杀掉。只能这样做。
王常林心中有了决断,一边悄悄给下属打手势让人尽快去找大长老,一边露出悲痛之色,道:“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
他拔高了嗓音强行压下四周喧嚣,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朝五人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时,他面色沉痛,道:“事已至此,王某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这无厌当时隐瞒了身份来投奔我王家,态度殷勤,又献上诸多宝物,说是偶然得到的,怕被人惦记所以来寻求王家庇护。他全然一副良善模样,我们实在不知道他竟是如此恶贯满盈的罪人。此失察之罪,王某不敢推脱,实在惭愧至极。”
“王族长,这不对吧。”孟七七越众而出,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常林。
“不知孟小师叔觉得……有哪里不对?”王常林心生警惕。
孟七七面色冷峻,余光瞥着无厌道人,心中闪过思虑万千。无厌怕死,却也不怕死。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只能在王常林身上,所以死咬着不肯松口指证王家。孟七七大可以直接把他杀了,可是他要的并不是无厌的死,而是王家的罪证。
他要把王家钉死在罪柱上,就必须让无厌当场指证,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证据。
“王族长,你难道对无厌献上的宝物一点怀疑都没有吗?别人不识得无厌手中那几件宝贝,你王族长见多识广,也不识得?”孟七七道。
修士们面面相觑,起初他们并不认为王家包庇无厌道人。毕竟那可是王家,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错?可是孟七七这么一说,大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是啊,一个外人,竟然当上了三长老,难道之前都没有对他进行过仔细盘查吗?”
“我看有猫腻……”
“不是王常林,也定是有人刻意包庇啊,不然无厌怎么可能在王家一藏就是十年……”
议论声四起,而不乏有心思通透之人,忽然想起了无厌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人提及的场景——他可不就是被孟七七揪出来的么。
王常林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秀,你是在指责我包庇无厌么?你可能对你说过的话负责?”
孟七七眯起眼,“我只是疑惑,你若清白无辜,何必做贼心虚?”
“那你可有证据?”王常林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压向孟七七,“如果你有任何我与无厌互相勾结的证据,我王某人任你处置!”
王常林如此硬气,硬气得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全然不知情。他与孟七七要证据,孟七七当然拿不出证据,他笃定了孟七七拿不出来。
只要孟七七拿不出来,那就好办了。
王常林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这很正常,我能理解。这件事换了我我也会怀疑,但我请诸位给我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让我把无厌带回去,与府内的人一一对峙,若有人包庇,我定会将他揪出来,以儆效尤!”
“不行!”赵绝护住无厌,拒绝得斩钉截铁。他双手抱拳朝远方拱手,道:“此番入关,临行前城主交待我,若有难处可找孤山剑阁孟秀。剑阁乃剑道正宗,一向公正处事。这次如果不是孟侠士帮忙,我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到金陵。我们信得过他,也只信他。”
说罢,赵绝话锋一转,道:“你要把无厌带走,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救他?”
王常林早料到是孟七七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可此地诸多年轻修士们却不知道其中纠葛。此时赵绝说出缘由来,他们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难怪孟七七冒着与王家交恶的风险也要揭发无厌道人,如今更是直接与王常林对峙,要知道无厌与剑阁毫无瓜葛,孟七七仍能这样做,当得起一声高义。
不愧是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啊,想当初周自横也是这般,踏遍天下不平事,端的是豪情万丈。
众人看向孟七七的目光,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觉得孟七七太过桀骜,此时便已主动为他披上一件“侠气凛然”的外衣。
鬼罗罗站在角落里看着,嘴边笑意愈发浓烈——这小疯狗长大了,疯劲不减,人也愈发有趣了。
“爹……”王子谦不由往王常林身边靠,他毕竟才十四五岁,面对接二连三的变故,难免慌神。父子俩一个脸色凝重一个难掩担忧,在来势汹汹的五人面前,倒显弱势。
蕊珠宫的散珠仙人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她是徐梦吟的师父,王常林夫人的师姐,此前她为了避嫌一直没有说话,以示公允。可瞧见王子谦眸中担忧,她终是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站出来道:“诸位,此事无论如何需查明真相。但说王族长包庇一个恶贯满盈之人,甚至让其坐上三长老的位置,我却是不信的。孟秀,不如给我一个面子,我们一同带着无厌去王家求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散珠仙人只求给王常林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倒并不算包庇。况且她与王常林沾亲带故,说这番话合情合理。
可孟七七并不想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仙子的意思,孟秀明白,但不能答应。今日王家任何一人都休想从我手里把无厌带走,否则我孟秀对不起那些被无厌害死的冤魂,对不起师门教诲,更愧对天地。”
孟七七一席话坦荡又磊落,毫不退缩地迎着众人的目光,把话钉死。
王常林盯着他,沉声道:“孟秀,你让他们把无厌带到我面前,又不愿意让无厌随我回王家对峙,难道想把这顶黑锅强行扣在我王常林头上不成?”
散珠仙人愣怔过后,亦问道:“是啊,若想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必绕不过王家不是吗?”
空明大师略作思忖,道:“不如我们各派几人,联合看管无厌。这样一来,既能把事情查清楚,又能保证不会有人趁机救走无厌,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受到了各方的赞同,但孟七七仍未点头。
他沉默着,似在思考,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忽然,孟七七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塔里走出来,两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孟七七随即恭敬地对空明大师颔首,道:“孟秀信得过大师。”
孟七七的退让令王常林长舒了一口气,可是紧随其后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金满从塔内走出,满面寒霜,道:“诸位,我劝大家先把无厌的事儿缓一缓。蒋斜的死因查出来了,我想北斗门的诸位一定很想问问王族长,为何蒋斜体内会有你王家人特有的元力印记?”
“你什么意思?”王常林心中警铃大作,而金满这两句话,轻而易举地便在众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蒋斜体内有王家的元力印记,这岂不是说、说……”
“王家人杀了蒋斜!?”
自证清白往往比栽赃嫁祸要难,王常林自忖自己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但金满如此言之凿凿,让王常林都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