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初唱着,在前面走着,没有角儿的任何动作。并没亦歌亦舞,并没抛袖移步。他本身就像一台时光机,将戏与现实相连。
他唱着,或者是念着。
一路走过上山的路,也仿佛走过前十七年逼仄的路。他的身边有风雪弥漫,越过古老的城墙,飘过斑驳的颓垣。他的身边有血泪成河,淌过十七年艰涩的岁月,淹没贫瘠而柔软的心房。
祁凌有点慌,他可能一生就这一次,能窥伺到狄初的灵魂。
所以他大气不敢出。
直到后来,狄初疯魔一般,唱着念着,终于声音发抖,嗓子沙哑,哭腔无法掩饰之时。
祁凌在心里叹了一声。
你倒好,唱得肆意又痛快。我也好,被你一人杀得片羽不留。
祁凌跟着,他不知道狄初有没有真的哭出来,所以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骄傲的人,吃苦不愿有人看到,脆弱不愿有人看到,悲伤更不愿让人靠近。
祁凌觉得祁迟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初哥这种人不一样,我怕你镇不住。
是不一样,可不代表镇不住。
祁凌想给祁迟发个消息,他知道哪儿不一样了,灵魂不一样。
狄初和他以往见过的人,从根上就不同。
他的灵魂是沉甸甸的,有分量的。
等两人走到山顶的时候,祁凌才追了上去:“随便找个地儿坐,还是你想站着。”
狄初神色挺正常,一路爬上来,身后跟着一人,自己所做所为肯定被祁凌看在眼里。
说不定没少吐槽,可狄初很淡定的样子,像是压根就没那回事。
祁凌默默鼓掌,这清新脱俗的心理素质,牛逼。
两人找了个空地坐下,面朝城市。
这个县城不大,夜景到还是有点看头。聚在一起,簇成灯海。
夜晚的清风从两人之间滑过,宁静致远。
“刚刚……不好意思啊。”狄初忽然说。
“啊。”祁凌有点不自然地喝了口酒,“还成,没想到你知识积累这么丰富。”
有意对问题核心闭口不谈。
狄初看了他一眼,这二百五棒槌关键时刻还挺上道的。
“给我喝一口。”狄初指指他手中的啤酒。
“做梦。”祁凌从口袋里拿出真果粒递给他,“喝奶吧,傻逼。”
狄初把吸管插好,盯着他:“喝完在这儿打一架,弄死你直接埋了,省钱。”
“不用不用,就狄老板刚刚那几嗓子,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半夜惊坐而起给您叫好!我估计位子都给我腾出来了,要打你赶紧,弄死当睡着。我自己去坟里躺着。”
祁凌手掌后撑着草地,笔直的双腿向前伸展。
狄初搓的火被他简简单单两句调笑给说没了。
转头倒自己认认真真地喝奶去了。
两人坐着,不说话也没眼神交流。
祁凌喝着啤酒,懒得问他用意何在。就陪着呗,别无他法。
过了会儿,狄初把喝空的盒子攥在手里捏扁,看着前方的夜景,说:“祁凌,你的爸妈不管你们吗?”
祁凌呛了一口酒,一直以为“父母”两字是狄初的死穴,没想到他会自己开口。
“不怎么管,但钱还是要拿。”
“徐陆给你说了多少我的事儿?”
“我日,”祁凌一顿,“你他妈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什么毛病。”狄初侧头看他,“被害妄想症?”
祁凌心头一松,把剩下的啤酒一口闷了。然后把第二瓶拿出来,用牙咬开。
“也不算多,就是说你父母……去世,然后你的童年似乎……不太美好。”
“哟,傻逼也学会斟词酌句了啊。”狄初笑了笑。
“操!”
祁凌忽然觉得自己那么点儿良心真的是蠢大发了。
狄初没理他,突然自顾自地说:“我的童年不是不美好,只是比较煎熬。一方面,我妈精神时好时坏,小时候都比较天真,对母亲的关爱嘛,总是比较渴求的。不过总是失望而已。
“我爸呢,很痴情,痴情地像个智障。我妈打我的时候,我爸在旁边忙着递棍子。反正我就是他俩操出来的玩意儿,打打又怎么了。
“我其实,不怪我妈。病嘛,谁没得过病。只是她的毛病比别人大点而已,所以前十几年,我都伪装得挺好。在家就是一个纯良的孩子,在外面就可劲儿地浪。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可以有喜怒哀乐的、完整的人。
“所以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除了烦躁,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欣喜。欣喜我可以做自己了,可是,就算我成为了自己,做了自己。也没人看了。
“他们看不到,看不到狄初原来还有很多面,不止是个只会学习,听话顺从的人。他也会暴怒,会烦躁,会做些卑鄙下流的事,有时也会有点龌龊的想法。
“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挣扎了。就在这里吧,我的母亲从这里出生,我在这里死去。”
“还有,那天打扰了你的好事,很抱歉啊。”
狄初说完,看着祁凌笑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原本就心猿意马的祁凌,在酒精作用下,差点没扑上去。
“所以,今晚你带我上山,就是想说这些?”
祁凌挺不是滋味的,他发现自己曾经历的事,自己的家庭,和狄初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
没人管的童年,太他妈幸福了。
狄初摇头:“也不是,其实只想说抱歉的,前面那一段话是临时加的。估计我说梦话呢,你听过就算了。”
怎么可能忘,祁凌没作声,看了他一眼。
一抬手,又把第二瓶啤酒喝见底。
“我给你唱首歌,作为你给我唱戏的回礼了。”
祁凌仗着酒精上脑,一时兴奋和冲动。
“别。”狄初突然制止了他,“别唱,唱得人脑仁儿疼。”
“我□□家的花袜子!别人想听他妈的还要买门票呢!”
“得了吧,就你们那小型演唱会,你给我票我都不一定来。”
“打一架吧,我日你爹的!”
祁凌翻身想要站起来,两人在一起就和平不了!
一个比一个嘴贱,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把对方弄死,简直是思想道德超越了人类极限。
狄初没管祁凌气得跳脚,反倒是捂着肚子笑开了。
声音爽朗,清亮悦耳。很舒畅的那种,似乎是一直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被踹开,终于呼了口气。
祁凌被他搞得有点疯,这次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自己喜欢上了个什么玩意儿啊!操!
狄初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可祁凌觉得这不像是笑出来的眼泪。
“祁凌,咱俩别比赛了吧,幼不幼稚啊。”
“啧,也不知道是谁先贱的。”祁凌往他身边挪了点,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你先的。”狄初偏头看他,狭长的凤眼里似有星辰大海。
看得祁凌灵魂一颤,太犯规了。
操,这他妈不撩胜似撩。
“得,听你的吧。”祁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角。
狄初用手肘撞撞他:“你大爷的,别这么抠门儿!给我一根。”
啧,啧啧啧。这他鬼的是求人的态度?
跟土匪打劫似的。
祁凌递烟给他,自顾自地点上。
狄初皱眉,踹了他一脚:“点上啊!”
“我日!你他妈使唤人还上瘾了是吧?!”祁凌被他吓得差点把烟吞了。
后者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勾唇一笑:“是啊。”
祁凌看得有点呆,也估计今晚两瓶啤酒喝得太急。
也可能是狄初笑起来真的太他妈好看了!
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祁凌脑子彻底不管事儿了。他抬手将打火机猛地扔了出去,银亮的外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狄初错愕:“你他妈找抽是吧?来来来!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成地瓜,老子不信狄!”
祁凌坐着没动,指了指自己的烟。
定定地看着狄初,笑得有些邪气。
眼里像是在说,你敢不敢。
狄初回味了两秒,像是明白了什么事儿,把烟夹在唇间,话语有点含糊:“操,算你狠。”
狄初忽地向祁凌倾身而去,两支烟抵在一起,两人额头轻轻相撞。
祁凌虽然料到狄初会明白自己的用意,但没料到在狄初靠过来借火的一瞬间,自己的呼吸依然很不听话地乱了。
狄初离地太近,甚至能看清他漂亮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顺着下去是看起来柔软美味的唇。
太引诱了。
祁凌身体里的血液同酒精迅速攒动,搅和着为数不多的理智,叫嚣地的无法无天。
祁凌一个劲儿暗示自己,知道知道,我知道他妈的太好看了,太撩了!可你他妈要冷静啊!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逼一样!
狄初的烟点燃了,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祁凌继续挣扎,感觉理智快要不属于自己。
接着,狄初叼着烟,抬眼看向祁凌。
两人蓦地看尽对方的瞳孔里。
狄初再一笑,祁凌暗道,大事不好。
今晚喝酒喝得太嗨了,醉得有些厉害。不然怎么会经不起狄初平常一样地笑容。
后来,当祁凌再次回忆起今晚的种种,特死皮赖脸地拒不认账。
统统归结于酒精上脑,荷尔蒙爆发,世界一片春意浓!
祁凌伸手将两人的烟拿掉,狄初还没回过神,几乎大脑刚开始运转。
祁凌扣着他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两片略带冰凉的唇碰在一起,酒味与奶香相撞,淡淡地烟香还在空气中弥漫。
狄初愣住,感觉脊椎酥麻一软。
祁凌没有其他动作,就这样在对方的唇上停靠片刻。
意识归位般退了回来。
祁凌抵着狄初的额头,终将今夜的所有情绪完完整整地串了起来。
喜欢也好,心疼也好,冲动也好。
反正,都因狄初而起。起了一场大火,那也合该由他所灭。
祁凌看着狄初的眼睛,轻声说:“狄初,前十几年,你一个人,辛苦了。”
但他没说完。
往后的日子里,我会陪着你。
一路同行,荣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