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狄初说——今晚,你留下陪我吧。
祁凌内心极其下流地涌出一连串禁制画面,甚至还浑身抖了抖。没想到今晚能捡个大便宜,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过还没等祁凌爽完,狄初掀开被子,打算从床上下来。
祁凌相当虚伪地制止他:“别,别激动,你这手上还输液呢。输完咱们……”
祁凌想说输完咱们慢慢来,良宵很长,不急在一时。
没想到狄初伸手把针拔出来,从床头抽出张卫生纸往手背上一按,淡定地说:“走吧。”
走?走去哪儿?!
祁凌瞬间懵逼,看着正在穿鞋的狄初:“操,你干什么?快回床上休息!”
“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输了液早好了。”狄初把放在床头的手机拿上,指了指保温盒,“自己带上,对了,医药费结了吧?”
“嗯,啊”祁凌点头,“送你来的时候就给了。”
“只要不赊账就成,走吧。”
狄初带头走了出去。
“不打声招呼啊?”祁凌莫名来了句。
狄初回头看他一眼:“赶紧的,去问问太平间在哪儿。我在楼下等你打完招呼。”
“操!”
祁凌心理所有的罗曼蒂克全没了。
晚上九点左右,两人从医院出来。祁凌瞅着狄初不太爽利的脸色,准备拦车:“回家吧,明天开学了。”
狄初听到这个就烦躁,好好的三天假期,晕了一天。不过最让他牙槽疼的不在这儿,而是明天收假,意味着所有人憧憬又恐惧的高三正式开始了。
宛如一个仪式般,在狄初的心头敲响了警钟。
“附近有没有山?”狄初忽然说。
“山?”祁凌站在他旁边不知所谓,“有啊,不过你要干什么。”
“爬山。”
狄初和祁凌对视,后者愣了愣,伸过手来:“没烧吧?是不是把脑子磕坏了,咱再回去检查检查?”
“查你舅的蛋啊!赶紧带路。”
祁凌无奈耸肩,得,现在谁是病号谁大爷。
什么毛病,上辈子得是土匪才会对山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路过便利店,狄初站在门口指挥:“去买点喝的。”
祁凌磨磨后牙槽,忍了半天没动手,转身走进便利店,不一会儿提了两瓶啤酒出来。
“雪花还是纯生,冰的还是常温?”狄初伸手去提口袋。
祁凌往后退了一步,笑笑:“做什么傻逼梦呢,你的是这个。”
祁凌从两瓶啤酒下边抽出一盒真果粒,拿到狄初面前晃了晃。
狄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打算自己买。
“哎!站着!”祁凌一把拉住他,“就你现在这身体,你还想喝酒?疯了吧。”
“我喝点酒怎么了?”
“那你胃疼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胃怎么了?!”祁凌的声音骤然拔高,两人挺着脖子,跟俩蠢鸭子似的对视了几秒。
“别管我。”狄初眯了眯眼,语气烦躁。
祁凌忽然揉揉他的头发:“乖,听话。”
狄初一怔,印象里给他说过这三个字的人,只有一个。
现在那人已经不在了。
狄初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没再往店里走:“神经病吧。”
祁凌把真果粒放回去:“大爷,我给您带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夏季这个点儿,人还挺多的。但往出城的路上走,散步的人数逐渐减少。
狄初一直沉默不言,祁凌也不好开口。
他不清楚今晚自己那番话对狄初有没有作用,脑子一抽,说出的话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过祁凌没后悔,他就是挺喜欢狄初的。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多喜欢,可自己愿意陪着他。
祁凌想得很明白,喜欢和好感是一回事。但自己肯定不是因为同情才靠近狄初,多骄傲的一个人,是不允许被人同情的。
自己也不会这样做。
那么思来想去,大抵是先喜欢上这个人,才会对他的事投入精力去关注。
不是因为需要而喜欢,是因为喜欢而需要。
当他们走到山脚时,狄初问:“上山就这一条路吧?”
祁凌又都点蒙:“啊,是。”
“那你跟在我后面,五米以上。”
“操?你他妈今晚犯什么毛病?”祁凌瞪大眼睛,“换个方式折磨人是不是?!”
狄初没理他,自己先往山上走了。祁凌张张嘴,什么话都没骂出来。
操了隔壁的双黄蛋!
一上山,连夜色都被层层掩映的树木阻挡在了外面。
今夜无月,四下漆黑。山上静悄悄的,甚至能很清晰地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还有风拂过树尖的声音,沙沙响。
祁凌不知道狄初犯什么神经,压着火跟在后边儿。
袋子里两瓶啤酒随着他的摇动轻轻相撞。
“不是兄弟你不好,是这世道不干净,容不得你这样做人!”
本来在前方沉默走路的狄初突然大吼一句。
祁凌差点闪了腰,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狄初想表达什么。
老子不就没给你买啤酒么,至于这样文绉绉地含沙射影?
祁凌正想说:放你妈的罗圈屁。
结果狄初又没头没尾地接了句:“出自施耐庵《水浒传》。”
祁凌在原地站了会儿,这人没疯吧。
操,还真不好说。
祁凌无语地跟在后边,狄初却像是上瘾了,独自一人喋喋不休。
“所谓的康复训练,其实就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斯蒂芬金。”
“我们带着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得粗暴,这种凶暴如果是成年人,往往能摧毁她们的生活。汉勃特,《洛丽塔》。”
“好辩的途经可能是一种罪恶,沉默的途经也一样有可能。埃科,《玫瑰的名字》。”
祁凌一哂,这他妈背上了。
果然另类型学霸的脑回路就是不同,祁凌除了《水浒传》,其他几句都没听过。
不知道狄初今晚作什么妖,祁凌也没上前问,生怕狄初一个鞋拔子把他抽下山。
祁凌从包里摸出烟,看看上山的路,估摸着才走到半山腰。
得,跟在后边儿走呗。
还能有更离谱的不成?
狄初对身后的祁凌不予理会,抖机灵似的,从《果壳中的宇宙》背到《黄金罗盘》,从《战天京》背到《中华史》。
硬生生地给祁凌上了一堂“深夜语文课”。
祁凌抽着烟,倒有些听入神。
他从林老大那里了解到狄初成绩好,但到底是怎样的好法,不知道。想来应该和年级上的优等生差不多,每天抱着课本啃。
而今天他有点开眼的意思,狄初底蕴挺厚,还不属于看完书就忘了那种。
书中的句子都能信手拈来。
这人挺有意思。
祁凌刚想着,大抵也就是背背书,不会有更离谱的事了。
前方背书的声音一顿,忽然变了腔调。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孽海记,《思凡》。”
这不是唱出来的,是念。
祁凌脚下一滑,差点没抄起两瓶酒往那傻逼的后脑勺上招呼。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也跟不上狄初的作妖方式。
祁凌吐了口烟,这他妈什么事儿啊!
操!
狄初像是找到新鲜事儿的孩子,刚念完,在原地蹦跶两下,声音更嘹亮了:“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贵妃醉酒》!”
狄初背完,莫名其妙来劲儿似的,跟着吼了句:“好!狄老板这一嗓子!漂亮!”
祁凌看得发愣,烟头烫手了都没管。
要不把狄初打晕带回医院算了,这满山的坟都能被他给叫醒。
抽风抽出新高度,祁凌不管不顾地从袋子里拿出啤酒,用牙齿咬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
操,谁他妈也别问老子为什么要买瓶装酒,脑子抽!
祁凌走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狄初今晚到底想干什么。
犯浑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但更没想到的是,狄初唱起来了。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狄初开嗓的时候,还有些涩,磕磕绊绊的涩。似乎一人哑了半生,忽地开始说话那般。
极其激动,又极其生疏。
祁凌从没听过戏,一窍不通。
可今晚他就像混沌开窍,忽然在狄初透亮的声音里,听懂了他的魂。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灵魂的了解,大抵一生仅此一次。芸芸众生,大多数人甚至从未在对方的灵魂中窥见天光。
而今天,祁凌看到了,那是来自狄初本身的,不一样的东西。
狄初唱得并不好,不像是学过的。路子挺野,一听就是门外汉。可狄初唱得挺倔,那股倔劲儿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
明知不擅长,也偏要试上一试。
祁凌把剩下的半截烟扔了,酒瓶提在手里,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狄初就在前面肆意地唱着,像一魄飘荡世间的幽魂,借《大雪飘扑人面》,当真唱出了人生的穷途末路。
他就还剩那么一丁点倔,立足在这世间。脚下幸得还有方寸,才不至于绝望。
可他像是在说,你看,我还有这么一点位置,容不得别人,也走不出去。
祁凌觉得狄初在借由这些句子、戏词映射自己,又觉得不像是。
不然太悲了。
可不应该吗,不应该悲伤吗。
离去的两人可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至亲,不难过才是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