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温柔。
不是你温柔的待它,它就会温柔的待你。
——十六岁的穆小白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被卖进妓馆,母亲直到临死之前,还在教他做一个温柔的人。
她说:“正因这世界不曾温柔的待你,你才更要温柔的去待它。”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温柔,很好的人……所以他们都死了,死得很惨。
密密麻麻的漆黑长剑倒插于广阔的擂台之上,穆小白拔过一柄后,心中已经对这场考验有了大概的估计。他的极限,应该是五百柄左右,那时候,他的两只手会废。
真有趣。
设下这剑阵的人,估计是个喜欢看他人流血的疯子,穆小白想。他走到与李慎相对的擂台另一侧,抬起头静静看了对方一眼。
穆小白拔起第三柄剑。
小的时候,他以为所谓的坏人,就是要害他的人,更高级一点,就是装成好人的样子,实际还是要害他。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坏人,从来不会害你,却比任何人都要害你害的最惨。
他们拿温柔做武器,用火热的温度叩开一扇扇紧闭心门,将他人的身心乃至灵魂掠夺殆尽——李慎正是这当中的佼佼者。而最可怕的是,其本人对此毫无认知,甚至视为理所当然,全无害人之心,坦荡又纯真的,恶魔。
等穆小白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无法挽回,无可救药。
长剑缓缓拔起,他谨慎的调整着握点和使力角度,耐心寻找着最省力也伤害最小的拔剑方式,五百柄太少,他不会留下哪怕一柄,去沾染那个人的血。
李慎是个什么样的人,穆小白比旁人要清楚的多,看似简单好懂,可越接近,就越难看明白。其实每个人大抵都是如此,心里都隐藏着不能对他人诉说的秘密,靠得越近,就越难靠近。
远看像火,叫人畏惧,近看像冰,难以靠近,可真正走近了,才发现那些都是假象。
李慎是块石头,实心的。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搬不动推不开,留下痕迹也只是表面,捧进怀里好不容易焐热,松开手又会变凉。
——让人绝望的,无可奈何。
一柄又一柄,染着血迹的漆黑长剑横飞,悬在半空架起一条登天之路。李慎站在道路的起点,注视着那一朵朵绽放在剑身的血花。
穆小白沉默的拔剑,一次次催动源能修复掌心伤口,被反复切割的拳甲从他的右手上崩碎脱落,掉到地面发出一声清晰的碰响。
“白头发的小伙子,咳咳,有天分,就是,咳咳咳,太年轻了……”
老人说着话咳弯了腰,纵然如此他也不肯去一旁的座位坐下,而是顽固的站在李慎身旁看着远处的穆小白。其实这千剑阶真正考验的是闯关者的持久力,拔剑需要力气,修复伤口需要源能,力气不断消耗,伤口就会落得更深,消耗更多的源能……是恶性循环,直至将人逼到绝境。
穆小白显然已经摸索出最适合他的拔剑方式,但即便这样,以他的身体强度和源能储量,恐怕还是坚持不到最后。正如老人所言,他还太年轻,修炼的时间太短,这样无可取巧的考验积累,对他极为不利。
李慎却有点走神。
——他想起了最初,对方说要当佣兵时的事情。
………………
李慎捡回穆小白的三个月后。
说起来尴尬,长安这地方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学校。有本事在这座城里定居的非富即贵,家中子女的教育要么是亲力亲为,要么就是请夫子上门,再加之大唐名为帝国实则并无朝制,而长安又是这异类当中的异类,整座城的治安和管理全由佣兵公会负责,也无需像其它城邦一样建官署办官学。所以这偌大的城池中,不要说各类书院,便是连一间私塾都找不到。
穆小白当时才十三岁,正是念书习字的年纪,李慎自然没法教他,一方面水平有限,另一方面也没有时间。他住在庚军会馆的宿舍里,一般人连南城都进不了,更别提上门来教书。李慎能在会馆里休息的日子并不多,被使唤的像条狗,几乎是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只得拜托龚云帮忙照看小孩,龚云一向宠他,自然不会不答应,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慎琢磨着要不要在南城外面置个院子,把穆小白放过去,再请几个老师和仆人。他把这想法同穆小白说了,却没料对方静静看了他半晌,开口道:“我不念书。”
刚从北地出完任务回来,浑身像裹了一层泥的李慎:“……”
也是,没有小孩喜欢念书,李慎小时候也不喜欢,天天逃学……但问题现在角色调换了,他站在家长的角度,对于小孩不想念书这个问题,是绝,对,不,能,容,忍。
“不念书?”李慎把心里的火气硬压下去,耐着性子跟穆小白好好谈,“不念书你能做什么?出去给人做工,还是想让我养你一辈子?”
穆小白毫不躲闪的与他对视:“我要做佣兵。”
……天崩地裂无以形容李慎当时的心情。
穆小白若是个调皮活泼爱惹祸的熊孩子也就罢了,可他白白净净腼腆内向,瞧着简直像个秀气的女娃娃,突然说要当佣兵,李慎本能就接受不了。再说了,旁人不清楚,李慎还能不清楚吗?佣兵是干什么的?再洗白再粉饰也没用,俩字,杀人。
李慎这些年杀的人恐怕比他吃的米的还多。
“当佣兵要杀人的。”李慎试图同对方讲道理。
“我知道。”
“随时都可能死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你当佣兵。”
一直毫不犹豫回答知道的穆小白,沉默了。
“就这样。”李慎站起身,扒着衣服往浴室走,头也不回道,“你甭想了,乖乖给我念书去。”
大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李慎洗完澡便一头栽上床沉入梦乡,没错,他换了张床,本来是想再买一张,可这屋里空间有限,摆不下两张单人床,他便干脆换了张双人床,跟穆小白两个人用。
第二天大早,他睁开眼,就见床那边,地上,跪着个人。
李慎愣了三秒钟,然后沉默起床,换衣服洗漱,煮了杯热牛奶放在桌上,一个字没说出了门。
他有点小生气。
回团里汇报工作,被庚衍揪去检查身体,跟林国磨嘴皮申请换个轻松愉快点的任务,李慎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好容易抽空去二楼餐厅吃点东西,还被李西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逮住,向他哭诉血屠的态度有多恶劣多不讲理,潜台词就是找他去撑场子。
李慎不上当,他去年才当众把血屠七十二砍成七八十块,虽然最终事情得到圆满解决,但他在血屠众人心目里也上升至眼中钉肉中刺那一级别。他还想着等风头过了去看看宝宝呢,这种给自己拉仇恨的事情他当然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