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抬眼望了一眼阮萌和玄念,从玄念胸口大片的血渍便猜出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初遇胡宁时,明远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偶然间搭救了一只受伤的红狐狸,这千年狐仙便以报恩为由留在了他身边……八十年过去了,狐仙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默默为他的降妖之路扫清障碍,甚至还为了救他丢掉一条性命,若说没有感动,那绝对是假的。
没想到临近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狐仙终究为情所困铸下大错,从此,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阿弥陀佛。”明远一言不发,只喟叹一声盘腿坐于地上,干裂的唇快速张合,念着不知名的经文,神情虔诚,像是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僧伽吒经……”胡宁似乎明白了什么,攥着血丹的手缓缓垂下,眼中缓缓聚起了泪光。她苦笑一声:“僧伽吒经,闻者能除灭五孽罪业。你这是要……超度我?”
明远不语,虔诚诵经。在他身后,红日冉冉初升,万张金光拔地而起,刺痛了阮萌的眼,她忍不住偏过头去,一旁的玄念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抬起手覆在阮萌的眼睛上,为她遮住那道刺目的金光。
“这是西天梵音佛光,这和尚生前功德无数,要成佛了。”他轻声道:“别怕。”
别怕……
再次听到这二字,阮萌有些心酸,她知道玄念想说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名字。他真正想说的是——别怕,青织。
眼球酸涩,睫毛也带上了湿意,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疼闷疼的,不知道是心疼过去求而不得的玄念,还是心疼现在这个情窦初开的自己。阮萌怕玄念发现异常,便轻而固执地将他的手掌拉下,侧过脸不去看他,小声道:“别挡着,我还从未见过和尚坐化成佛呢。”
说罢,她又故作自然地抹了把眼角,说:“这光有点刺眼,眼泪都快出来了。”
玄念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唇艰难地张合,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而那边,明远和尚的生命走到了最后的尽头,胡宁数次想要扑上去,都被他身上的金光给反弹回来,竟是不能近他的身。胡宁慌了,流着泪道:“小和尚,你吃了龙血丹好不好,从此我不做长思山帝仙,你不要做和尚,我们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好不好!”
玄念拧了拧眉,勉强站直身子:“胡宁,他就要成佛了,放手吧。”
“就是因为他要成佛,我才不能放手!”胡宁抹了把泪水,色厉内荏道:“若是普通的轮回,我还能再去找他的转世续缘,可他成了佛去了西天,便再也不能同我在一起了。”
说到此,胡宁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他不可以,不可以忘了我……”
比死亡更恐惧的是忘却,是求而无果,是爱而不得。明远成佛,于他自己而言是功德圆满,但对胡宁而言,却是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折磨和痛楚,从此西天之上,梵音之间,明明相隔咫尺,却恍若天涯。
明明曾经那般深爱,到头来却连他一片袈-裟衣角都没资格触摸,如何不叫人心碎绝望?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僧伽吒经仍在继续,朝阳彻底钻出地平线的那一瞬,明远像是完成了一个夙愿般轻叹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在胡宁疯狂的哭喊声中缓缓闭上了双目,就着打坐的姿势坐化归天。
霎时间,九天金光齐绽,喃喃梵音响起,云层中影影绰绰浮现出诸多或卧或躺的金身罗汉,接着,一道金色的天梯从云层降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明远的身上缓缓显出一个闪着金光的半透明灵魂来。
明远一袭白僧袍,竟是恢复了少年的模样,眉清目秀,身姿挺拔如朗风霁月,眉间一点朱砂红痣,别样鲜艳。他单手合十,一手平举,接住了九天册封的玉牒,缓缓迈上金色台阶,一步一步,朝着西天佛光走去。
“小和尚!”胡宁踉跄着追了几步,手中的龙血丹几乎要碾碎在掌心。她知道,明远每走一步,就会离她远上一分,最终走成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听到胡宁压抑的哭喊,明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依旧虔诚地朝西天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成为空中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万丈金光的天梯随着他的步伐一阶一阶地消失。
胡宁仍怔怔地望着明远飞升的方向,嘴唇抖了抖,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她最爱的人终究是选择了禅心,舍弃了红尘……
她终究,是失去他了。
来不及细想,天上的金梯彻底消失,而胡宁只觉得尾根处一阵钻心的疼痛,浑身血液像是燃烧般燥热。她痛苦地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八条狐狸尾巴如水藻般蜷缩又展开,看上去痛苦至极。
这又是怎么了?
阮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然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胡宁的八尾间又冒出了一条嫣红的尾尖,这条小尾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大……这是,胡宁的第九条尾巴?!
“九尾狐神,没想到青织的弟子中,她竟是第一个修炼成神的。”玄念眯了眯眼,神色复杂,忽然冷嗤道:“呵,真是个蠢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