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谈不成。”顾骄阳道,“朝廷给了时间,给了任务,却不限方法。虽要先礼后兵,但他们既然不接我们的礼,那也不必有顾虑了,道声得罪开打便是。既然打都要打了,今日还谈个什么,直接虚晃一下,让南柳救个人得了。”
封明月找不到词反驳她,只好摇了摇头,万般无奈下嘱咐南柳:“探好路做好计划再去,准备好前不要贸然行动,还有,让玄衣卫去,你就待在这里,别给人添乱。”
南柳心里打着亲自去救人的主意,勉强应下。
顾骄阳的鹰折返回来,落在她肩头,爪子在她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顾骄阳说道:“赤溪经过祭坛,祭坛南边无法布兵,你可以让玄衣卫由此道前去探路。找好路径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就打个信号,我和你舅舅帮你散些苍族的兵力。”
南柳高兴应下:“多谢舅娘!”
她二人把事定下,南柳匆匆去唤玄衣卫,封明月唉声叹气。
顾骄阳淡定道:“人命是大事。”
封明月嘴角抽着,说道:“我姐姐刚坐稳乾元殿的龙椅,我是想能和和气气解决就和和气气解决,若真要打,虽说这是咱们大同的土地,但跟明抢也没什么区别,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些文章出来,民心又要乱上一阵了。唉……”
“不打看样子也解决不了。”顾骄阳说,“三月先礼,把姿态做足,迁族的地方和气送去给他们看,有什么要求也都上报朝廷,尽量满足。百姓不瞎,都看着呢,到时候若还不行,就开打,打服为止。”
辰时三刻,顾骄阳和封明月带着两队兵进了林。
“你们的译者呢?”封明月问道,“我们是来拜访你们族长的。”
苍族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们两边散开,苍族族长霞溪缓缓行来,她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银色苍鹰在上,宝石为目,长喙锋利如刀,阳光下银光璀璨,身上的首饰银铃红蓝宝石幽幽闪光。
封明月惊讶,小声对顾骄阳说道:“这是那个冬天姑娘吧?当族长了。”
二十年前,封明月和顾骄阳入林与族长商谈开林一事。
族长旁边立着一位姑娘,眸光深沉,不苟言笑,顾骄阳叫她冬姑娘。
没想到,二十年后,冬姑娘成为了苍族的族长。
霞溪坐在藤木椅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又挥了挥手,一个胖乎乎的苍族女子坐在了她的右手边。
“二位请。”
那个苍族女子说着音调古怪的官话,封明月与顾骄阳互看一眼,坐到对面。
苍族从开林到闭林有十年之久,会说几句官话的苍族人也是有几个的,只是不那么流利罢了。
封明月放缓语速,礼貌道:“给族长问好,多年不见。”
那名做译者的苍族女没听懂多少,没说话。
封明月哑然失笑,展开地图,用更慢的语速说道:“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族长谈,你们族中,可有识字的?”
霞溪微微瞥了眼地图,对苍族女说了句话,苍族女用官话,费力地说:“我们不开林子,不接受所有外人,没有矿,不怕皇帝。”
顾骄阳笑了出来,说道:“明月,昨天神风教说的话,她们倒是听明白了。”
封明月略尴尬,语言不通着实不便,就是现在解释,以这位译者的官话水平,她们也听不懂啊。
鹰从南边俯冲而来,苍族人弯弓声四起。
顾骄阳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南柳给的信号,她打了声口哨,鹰又滑翔至西北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顾骄阳慢慢笑道:“抱歉,我的鹰。”
不久之后,西北方黑烟滚滚。
封明月佯装惊讶,站了起来:“有情况?”
昨晚他们探知苍族调了守在玉带林北侧的兵驻守祭坛,因而,现在玉带林的西北方无兵看守。
于是,顾骄阳让青云营的几个将士跑到玉带林西北侧,在林外升了火烧木头。
苍族人见浓烟升起,以为西北侧林子起火,连忙等待大母下令。
霞溪抬了抬眼皮,唤来溪砂:“你带着贝桑他们去看看。”
“阿妈,是不是他们烧了我们的林子……”
霞溪摇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去吧。”
她说完,又对溪清道:“你到祭坛去,巫依年纪大了,我怕她看不住拾京。告诉守坛的人,警觉一些,提防外族人到祭坛去。”
溪清不知大母为何有此担忧,不过仍是领了命令。
顾骄阳见她方向不是向北而是向南,眉头皱了一瞬,对封明月说道:“冬姑娘好像挺聪明。”
封明月却道:“南柳说苍族人并不重视拾京,可如今来看……”
顾骄阳沉思许久,说:“二十年前,冬姑娘就不喜我们这些外族人,你想起她之前看我们的表情了吗?夏姑娘和当时的族长对我们很和善,但冬姑娘看我们的眼神却截然不同。她不喜外族人,却又养着一个外族孩子,说是不重视,却锁在祭坛上重兵把守,听南柳说,祭典过后这孩子就是苍族人,她们如今这么宝贝他,应该也是这个理由。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南柳带着她的玄衣卫藏在祭坛南端溪对岸的树丛中。
拾京躺在祭坛中央的祭台上,锁链的一端陷在祭台旁的石柱中。
放走顾骄阳的鹰,等了许久,却不见把守祭坛的苍族人有变动。
南柳叹了口气,有些心急。
她招手轻声唤来一位玄衣卫:“能先去看看他的情况吗?我看他好久都没动一下……”
那名玄衣卫轻功卓然,观好祭坛四周的情况,像片树叶,随风轻掠过溪水,悄无声息攀上祭坛。
巫依在祭坛下的石屋中还未现身,把守祭坛的苍族兵背对着祭坛。
那名玄衣卫微微松了口气,落至祭台前,探了拾京的气息,发觉他唇色苍白,脸颊两末不正常的红。
拾京张开眼,那名玄衣卫轻轻嘘了一声,见他怔然,猫腰研究他手腕上的锁。
拾京哑着嗓子,忍着疼痛轻声问他:“南柳?”
玄衣卫点了点头,指了指他手上的锁,又指了指南边的丛林。
拾京了然。
玄衣卫研究了半晌,摇了摇头,告诉他打不开,轻声询问他哪里有钥匙。
拾京慢慢抬起手,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手腕上的锁,忽然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在玄衣卫惊讶的表情中,掰断了自己的拇指。
他微蹙着眉,把锁环一点点脱掉,表情淡然,仿佛无知觉。
玄衣卫回过神来,惊出一头冷汗。
此时,却听一声冷喝。
拾京抬头望去,溪清指着祭坛上的玄衣卫,下令拿下。
玄衣卫翻身躲过箭雨,被不断落下的箭雨逼至祭坛边,回头看了眼拾京。
拾京有一瞬落寞,笑了笑,又躺了回去。
玄衣卫只好越溪离开。
溪清赶来,怒视着拾京:“你想做什么,真要弃族离开吗?”
拾京闭上眼,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疼痛令他无比清醒。
他想起了霞溪阿娘看到阿爸时的目光,又冷又恨,却有着异常的炽热。
石门开启,巫依执杖而来。
溪清责怪她:“为何不看好他?若不是我赶到,他就被外族人带走了!”
巫依冷冷看了眼溪清,又沉默地看着拾京。
溪清深吸口气,走下祭坛去向大母报告情况。
巫依绕着祭台走了一圈,问道:“锁怎么开的?”
没人回答她。
巫依用杖挑起锁链,见锁环完好,拿过他的手仔细一看,不可置信道:“看来你真被邪魔疯了心智!”
她叫来守坛人,用藤条把他捆在祭台上,捆的结结实实。
“我说过,你的命运早已注定,放弃挣扎会让你活得更久。”
拾京声音微弱,巫依却清楚的听到他在说什么。
“巫依,你是要把我献给溪水,还是献给大母?”
巫依手指搓着藤杖,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说完就要随着风消散:“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要把我献祭给溪水。我从没想过……巫依,她是我阿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叫溪清姐姐,叫溪砂哥哥……”
巫依说话了。
“今晚祭典过后,你是苍族人,你身体里的血是新的,不再是谁的儿子,你只是苍族人。”
未能救出人,南柳返营,封明月说什么都不让她再进林。
“你耐心些,今晚祭典,祭典前他人肯定无事。”封明月说道,“第一次没成功,你大白天的再去劫人,肯定也不会成。不如耐下性子,好好做个计划。”
南柳无法冷静:“他把自己的手折断了!我却要让他等到晚上?!他们那群苍族人,就那么放着他不管!侍卫说他病了,身上还有伤,现在还断了手。”
南柳深吸口气,却依然不能平静,红着眼眶,又急又气:“舅舅,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他昨天不顾一切跑出林求救,今天看到有人要带他走,连自己的手都能折断……肯定是出事了。”
南柳别过脸擦了泪,说道:“我要去抢人,兵借我。”
封明月拼命说服自己要理智,开口训斥道:“为了点儿女私情就要动兵动枪,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连自己看上的人都抢不回来,眼睁睁看着他在那破林子里受罪,这难道不招人笑话?!”
“我又没说不让你救!”封明月按住她,把她按坐下来,“和谈告吹,仗总是要打的,但你不能凭着一时冲动就要带兵抢人。苍族人不是羊也不懂什么战争礼仪,你带兵去,他们不怕,进林就是打,怎么,你是想让我们大同这些将士,就为了你看上的一个人,为你的冲动流血牺牲?”
封明月气愤道:“我的兵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是你封荣的儿女情长上!”
南柳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冷笑道:“那我自己去救。”
封明月舍不得打她,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气了好久,说道:“你休想从我这儿带走一兵一卒。”
南柳带着一身冷气,僵着脸离开。
顾骄阳在帐外溜鹰,见她气势汹汹杀来,嘻笑一声,扯住了她的披风。
“消消气,你听舅娘说一句。”
顾骄阳放飞了鹰,俯身在南柳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南柳一怔,问道:“当真?”
“那还有假?”顾骄阳说道,“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和你舅舅来之前向傅起问了个明白。傅尚书研究苍族三十多年,他说的话你总该信吧?扶苍星对苍族而言意义重大,因而今晚的祭典,整个玉带林无人看守,所有的苍族人都会到祭坛去,趴在地上跪拜溪水母神,心中默念颂歌并要说出自己的心愿,整个颂歌完成之前,他们不能中断这个仪式。你就等这个时机就好了。”
顾骄阳又问:“你舅舅给你多少兵?”
南柳嘴角一抽,没好气道:“我自己带侍卫去。”
“侍卫怎么行呢?”顾骄阳笑着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侍卫不是兵,擅长的东西不一样,埋伏救人布兵阵,这种还是要兵的。”
南柳略一思索,确实觉得只带侍卫不妥。他们要在玉带林布兵埋伏观察时机,确保到时候能一次成功。
可就是封明月说的,青云营和赤珠营的兵将,就是流血也要流在真正的战场上。
她的身份昨晚已曝光,大家也都知晓,因而,她之后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是朔州柳家的南柳,而是大同的公主封荣。
堂堂一个公主,动用青云营赤珠营的兵力,为她一己私情轰轰烈烈进林抢男人……南柳叹了口气,可能真的会寒了这些青年才干为国效力的热血。
顾骄阳笑问:“南柳平时在青云营,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朋友?”
“嗯,柳南柳的朋友。除了雁陵,还有没有其他人?”
南柳呵呵一笑,谢过顾骄阳,匆匆奔向教场。
宋瑜他们正在练习火铳,马上扛枪打靶。
南柳跃上马,狠狠甩鞭,枪声阵阵。
自从知道她身份后,宋瑜不敢和她说话,只敢缩在姚检身后,巴巴看着她。
南柳缓缓行来,对宋瑜说道:“宋愚昧,你欠我三文钱没还。”
宋瑜半晌没合拢嘴,很想狂叫你缺那点钱吗?
“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趟玉带林。”
宋瑜愣道:“干什么?”
南柳垂眼擦拭着火铳,吹了吹枪口的烟,淡淡道:“抢个人。”
宋瑜还在状况外:“呃……抢完回来,我就不用还了?”
“行吗?”南柳短暂笑了一声,说,“你要把我当朋友就点个头,不想去我也不强迫你。”
宋瑜差点咬到舌头:“娘咧我跟你……”
姚检突然插话道:“是昨天跑出林的那个小哥?”
南柳点了点头:“若是你们把我当朋友的话……”
“当呀!”宋瑜说道,“南柳你能把我吓死!昨天知道你是那谁谁后,我以为你会回来揍我……我跟你说,我还就乐意跟你这种人做朋友,玩命作死起来根本不顾身份,一套一套的。不就是抢个人吗?你就是抢座山,我也愿意去,走着!谁让我欠你钱呢!”
姚检啧了一声。
“姚贱人去不去?”宋瑜问姚检,“没听出来吗?南柳抢人,但没人跟她一起去抢。为了朋友,我帮,你的话……你之前也骂过南柳,这债你要还!”
姚检心中骂道我他娘的又欠什么债了?!嘴上却说:“那就算我一个吧。”
就当为自己博个再平坦一些的前途。
宋瑜兴奋道:“咱们什么时候开抢?”
南柳望着玉带林,说道:“太阳落山后,我们就进林等待时机。”
太阳西沉,地平线吞噬了最后一道光。
苍族的祭坛旁,燃起了火把。
珠明结束了忏悔,低着头站在巫依身后,神情悲伤。
贝珠站在祭坛下,抬头望着祭坛四周的火把,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骨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