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和元年,大兴朝得公主婉, 赐封号锦葵。不知为何, 这位皇帝赐封号颇爱用植株之名, 所谓圣意难测,下面的人猜测圣上多半是祈愿物产丰饶之意。
这位婉公主出生时,适逢灾年, 皇帝为表仁慈体下,借着公主生辰, 大赦天下, 特免赋税三年。
说来也奇怪, 自打她降生,久旱的大兴境内便接连下了好几场的甘霖雨露,农事生产转眼起死回生。
因此可以说,很多百姓不知道几位皇子之名,对于这位小公主,却是知道的。
这位小葵花公主, 长到三五岁时, 已经千伶百俐, 又有个粉嫩粉嫩的小模样, 走到哪里,都得人意儿。且公主不如皇子,会隐藏某种权力的威慑,与有皇子和觊觎后位的妃嫔之间也不存在利益冲突,且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因此,这位小葵花,走到哪里,都甚是受欢迎。
小葵花的母亲菱嫔,与端柔宫的槿嫔最为交好,然而槿嫔膝下无子女…
兴朝似乎受了咒诅,历代皇帝子嗣都不多,到了锦葵的父皇这一代,仍然如此,只得三个皇子,外加两位公主,偏那一位公主又在锦葵降生前半年的某一日夭折了。伤心的皇帝,对锦葵更加爱如珍宝,下了朝就时常过菱嫔这边看望,或是抱在怀中逗趣。眼见有锦葵的福泽加持,菱嫔一步步往上攀爬是有指望的,奈何她命薄如纸,在锦葵五岁这年一病殁了。把个小葵花,哭得死去活来。
多亏有了槿嫔,念及昔日姊妹同气之情,勤加照管,接了过去视如己出,又假以时日,这小公主才缓缓地好了起来。
所谓君恩,它本就是个凉薄的东西,妃嫔死了,皇帝自然是不无伤感的,然而顶多也就是伤感十天半个月,便又有别的佳人在抱了。若是午夜梦回处心中愧疚,想起来了时,感念一番,念几首酸诗,就算是悼亡了。留有后嗣的,譬如小葵花的娘这样儿的,就多赏赐小葵花一些东西,便自觉伟大得不得了,是个好父亲。
小小的锦葵公主,跟着槿嫔在端柔宫,读书识字。这槿嫔是最在诗词上用工夫的,把个小葵花熏陶得,也是气质高华,品格端方,于七八岁年纪,有外国使臣来大兴,席间出言挑战,不等大臣出言,单是她小小的一个女孩儿便谈笑间悉数驳回,由此芳名远播,也更得皇帝嘉许。
却说此时宫中的格局早又变了几变。
先时,最得宠的后妃原本有二位,一位是长乐宫的荔妃,另一位是永寿宫的梅妃。两个平分秋色,同时斗得你死我活,频出奇招来留住君心,看得旁的一干人等那是咂嘴咋舌,拿起小板凳和瓜子,一坐就是半天。
然则,长乐宫的未必长乐,在一场中秋夜宴之后身中奇毒,几乎没香消玉殒。
永寿宫的也不得永寿,几番盘查,发现这位就是中秋夜宴时下毒的凶手。皇帝盛怒,将梅妃打入冷宫。这位娘娘鸣冤未遂,不堪受辱,悄悄自缢身亡。
自此,荔妃在后宫只手遮天,她的老娘家百里一派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堪称后宫与外戚结合弄权的完美典范。除了永乐宫没有皇嗣这一件事不称愿之外,可谓万事如意。可就连唯一的这个不如意之处,也叫他们给想出了办法。
荔贵妃领养早年丧母的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孝宣帝,从此连子嗣这一环都圆满了。
一来其兄长助推得力,二来荔贵妃的枕边风吹得勤谨,到了锦葵八岁这年,荔贵妃便已荣登皇后宝座,迁居昭阳宫,三皇子由此子凭母贵,成为太子,娶了一位世家小姐为妻,不出一年生下了小世子容予,表字子昭。
锦葵小小年纪便有了小侄子,十分开心,原本与这三哥不大往来,素无瓜葛的,因为喜欢小孩子的缘故,竟然跑去东宫,找了三嫂,要抱小侄子作耍。三嫂还未出月,头上围着坐月子的女人所戴的那种抹额,性情却一如既往的,非常温柔和顺,只是柔声制止她:“锦葵,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抱不动小侄子的,嫂嫂第一次做母亲,眷恋儿子眷恋得厉害,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你在嫂嫂怀里看一眼也就罢了,可好不好?”
锦葵想了一想,大约母亲总是这种心境,比如槿嫔对她就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若是有半日不见,就急得一边哭,一边带着宫里的嬷嬷各处寻找她。因此很乖巧地一点头:“好罢。”
小侄子十分可爱,她忍不住抬手掐了掐他的面颊,襁褓中的容予便哇地一声哭开了。哭声嘹亮,响彻东宫。
三嫂嫂有点着忙,晃着自己细细的胳膊,轻轻哄着孩子。
锦葵却突然露出还没长好的门牙,笑了:“嫂嫂不必担心,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我的这一位小侄子,必定比三哥更厉害。”
三嫂却突然面色大变:“雏凤清于老凤声……”来回念了两遍,忽然抬起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叮嘱她道:“婉婉,这句话不可以乱说。你三哥是太子,皇室的血脉,乃是龙脉,你的小侄子,不是雏凤,应该是条小幼龙,你说呢?”
锦葵抿嘴一笑:“嫂嫂也太计较了,这雏凤原是……”
三嫂却截断她的话:“现在不要和我讲诗词,只答应我。”
看着她那么紧张的表情,锦葵于心不忍。听说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总是有点异常的,于是抬手握住三嫂的手,笑道:“既然嫂嫂介意,那我以后都不说了罢。”
三嫂便松了一口气:“好孩子。”又着人叫李冬贵,“把你今日做的点心装两大盒子,让嬷嬷带上,送公主回端柔宫去,顺路带给槿嫔娘娘吧。”
这位东宫里的掌厨,便答应着下去了,不多时有一个老嬷嬷便捧了盒子上来,给三嫂和她都请了安。锦葵便知这是逐客的意思了。从那床沿站起身,和三嫂施了一个礼,回道:“多谢嫂嫂盛情,婉儿这就回母妃宫里去了。还望嫂嫂好好将养,过几日我再来看望嫂嫂和小侄儿。”
三嫂点头:“你路上仔细着。”
锦葵答应着便出来了。
这一日之后,她回到端柔宫,念书习字过了几日,便听闻东宫出了事。小侄子的奶娘叫人下了毒,这奶水吃到小侄子嘴里,险些没断送了性命。幸亏昔年三嫂的一个旧交入宫来送一样重要的东西,这位旧交又恰是位武林高手,用什么内功给小侄子护住了心脉,再带着这小侄子上了什么蓬莱山去解毒。
锦葵听传言听得满心后怕,又不好去多做打听,听闻三嫂身子不好,正请医调理,她便不去添乱,只等槿嫔派嬷嬷代为看视的时候,手书了几句开解的话,让三嫂好自珍重。是晚炕桌上练字时,咬着毛笔,皱了眉头问槿嫔:“母妃,你说小侄子被下毒,是真的么?”
槿嫔在灯下观书,轻轻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道:“在这宫里,真真假假,不当你问的,不要问。”
锦葵便又道:“那我的小侄子,应当没有大碍吧?”
槿嫔抬头笑道:“他是东宫的世子,又有你这么一位福泽绵绵的好姑姑疼他,能有什么大碍?”
锦葵一想,很是,于是就放了心。安安心心地吃睡,读书习字,想着小侄子虽然离开了宫中,但他总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自己这个姑姑多多地疼他,也就是了,不必急在这一时。却谁知,不多久又有消息传来,小侄子在蓬莱山上住长了!
“啊啊,有这样的么。”锦葵趴在床上,和母妃告状,“这样一来,等小侄子回宫,他也长大了,到时候我都不能欺负他了。母妃你说,哪有皇家的血脉,养在山上的?”
槿嫔听了好笑,捏捏她的小鼻子,“照你这么说,原来你这么在意小侄子,是想欺负他?”
锦葵皱了皱鼻子,“当然了,宫里好寂寞啊。”趴在母妃怀中,“娘,你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也好啊,给我做做伴。”
槿嫔愣住:“你叫我什么?”
“娘啊。”锦葵莫名其妙,“虽然你是父皇的妃子,我不得不叫你母妃,但假如在寻常百姓家,我是叫你娘的。”
槿嫔笑得眼泪掉下来:“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叫寂寞?”
宫里的氛围,除了昭阳宫常年花开不败笑语不歇,其他各宫,都很压抑。
又过了三二载,恰逢皇帝西征,不在京中坐镇,由太子及两位左右丞相总理朝政,却谁知,建安城突发时疫,宫中亦有波及。
那原本花开不败的一处,也被阴霾笼罩。
盖因此番时疫,来势凶险,竟连原本医药世家出身的百里皇后都沾染到了,据说病势还并不怎么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