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媛从小便是受诸神眷顾的女孩。
一般来说,如果家中有多多的小孩, 那么最受宠爱的应该是最大的, 亦或最小的。因为, 最大的懂事,得力,是爹娘的好帮手。最小的, 小胳膊小腿儿,惹人怜爱。
可在明家, 不是这样。最得宠的, 是排行第五的她。
也不知是什么缘法, 父母兄长,最最心疼的,就是她。哪怕连排行在她之下的六弟都是,只要是五姐要的东西,六弟便哎呀几声:“是小五要的啊,算了, 我一个男孩子, 要对女孩大度一点, 让给你了, 小五。”
明媛这个时候是很生气的:“叫五姐!”
六弟依然笑:“小五。”
明家小五是明时可汗和大阏氏的掌上明珠,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造成了明媛童年一种奇异的景象。大漠之上所有的子弟都争着抢着与她厮混,任何好玩的好吃的,都要争着抢着给她。因为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如果得到五公主的欢心,等她长大了,娶她为妻,那么就会成为缨国最最得大汗器重的驸马爷。
明媛不傻,自打不小心听到一回父汗臣下教训儿子,知道那些二愣子是为着什么对她青眼有加,便再也不对这些抱着目的靠近的小子有半分好脸色。然而不知为何,她越是横眉冷对,这些人似乎便越加为她疯狂。
直到,直到那个家伙开始从一团浆糊长出少女的雏形。
那个家伙,从不起眼,但在明家人心里眼里,却一直是一根拔不出也忘不掉的刺。
父汗前往兴朝,不知怎的,就着了魔似的对一个汉人女子情根深种。若是普通的汉人女子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汉人女子,还是从勾栏那种地方出来的。虽然大漠民风奔放,早年间也是男女自由恋爱的居多,然自打接受中原文化熏陶,也兴起了他们中原人那一套三纲五常,时不时地将“礼义廉耻”四个字挂在嘴边嚼。于是在明家人的认知里,那家伙和她的母亲,夕颜夫人,就是让爹爹最最蒙羞的两个存在。
——若是她死了就好了。
明媛心里窜出这么一个念头的时候,是刚好听到有人私下里笑她爹,色令智昏,竟然将中原青楼中的女子接来当成宝,而且还有了一个孩子。亏他还是一国的君上。
不过,她彼时年幼,虽有这个想法,却未能有那个行动力和魄力。只是见了这个家中排行第七的,就心烦意乱,在意得不得了。
而且,这个家伙,脾气也古怪得很。
明明在家里,很不受待见,竟然还不肯俯就。不肯俯就父汗,也不肯俯就娘亲,更不肯俯就于她明家小五!
简直岂有此理。
更可恨者,时不时就大清早起坐在那些地方,蹙着眉头,愁眉苦脸,小小年纪唉声叹气的,让她有时候一大早撞见,只觉得晦气。她到底哪里来那么多的风露清愁,嗯?不就是她娘难产没了吗?大漠没了娘的崽子也多得是,人家不都活蹦乱跳,每日间开开心心的么?就她那么特别?她以为她是谁?取的名字也可恨,大家兄弟姊妹都是两个字,偏偏就她要弄成那样,显得自己多出挑似的。据说还是她娘垂死的时候,躺在父汗怀里,给这个丫头取的,叫什么明梓锦!
啊啊啊,明媛只觉得,看这个死丫头浑身上下哪里都不顺眼。
不过,有那么一次,明媛觉得她还是有一点可怜的。那是她八岁那年的七月,因着当年的牛羊产得特别多,眼看是个丰年,爹爹带着重臣还有家人们,开开心心进行篝火宴庆祝。男男女女们载歌载舞。众位姊妹都在,其乐融融。只有那个臭丫头,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明媛仗着自己身为姐姐,便要去给这不知礼数的丫头一点教训。
谁知走到她的行帐外,只见那丫头蹲在角落里哭得甚是凄楚,抬手在沙地上拿棍子画圈圈。穿着一身白,在月光下,小小的一团,像只中原来的小白兔子,看着有点……明媛甩了甩脑袋,走上去粗声问:“喂,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蹲在这些地方?你奶妈死绝了?也没有人提醒你,今晚有篝火宴吗?”
岂有此理,那个东西居然敢不回答她的话!而是长长地呜咽了一声,转了个方向背对她,继续画,脸还是埋在膝盖间呜呜呜哭个不住。
明媛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皱着眉头看她能哭到什么时候。谁知她还真能哭,在那白月光下越哭越得劲儿。眼泪可能因为太大颗了还是怎么的,掉在沙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大概,那天守在一旁守得太久,听那啪嗒声听得入了魔,之后只要想起来这个人,脑海里便有一种眼泪的啪嗒声,闹心不已。这是后话了。却说当晚,回家窝在娘亲怀里睡觉的明媛,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因此还是问了出来:“娘,你说,那个小七……”
娘亲立时便生了气,“提她做什么?”
明媛嘿嘿一笑:“娘亲,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为什么大家这么开心的时候,那个讨厌鬼,哭得那么厉害?”
“哭?”娘亲皱了皱眉头,静静思想了一回,“是了,今儿个是他们中原人的七夕节,可不正是那小短命的生辰。七年前的今日她娘生她时死了,你爹从来不给她庆祝生辰,她当然要哭了。”顿了一顿又道:“你横竖别管她。晦气。”
明媛嘴上虽然答应着,但是心下却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是一种类似于罪恶的东西。每一年,明家小五芳诞,父汗的臣子们献给她的贺礼自是不必说的了,父汗本人,一点也不怕别人说他偏疼小五,还会摆两日宴席,就连被大家当成未来可汗的二哥明澈,都没这么大面子。
相比之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小七,似乎是太倒霉了一些。她生日,又是她生母的忌日,父亲却在那里大办篝火宴,连过问都不过问一句。也难怪她要蹲在那沙地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而小七稍大之后,那一种清冷孤绝的性子,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吧。
但明媛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奇怪。明明私底下觉得这个人很可怜,想要对她好一点,可不知为何,干出来的,全是相反的事。
比如那夜之后不久,得了一盏杏仁酥酪,明媛本人不爱这个,但想到那个倒霉丫头,或者手上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于是就想送过去给她。进了小七的行帐,那货见了自己,一双大眼瞪着她:“?”
明媛一看,便先动了三分气,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开口没有好气:“你要不要?”
明梓锦听完动都不动,如木雕泥塑的一般。
好啊,敢和我摆架子玩儿,恨了一声:“你啊,这辈子都别想得到这种好东西,我有,你没有,哼。”说完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全部喝掉了!再将碗往地上一贯,哗啦粉碎,人便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哭了一路。……娘,娘,这个真的很难喝啊!
回去还闹起了肚子,直闹了小半个月方完。从此对这样东西绕道而行。
明媛还记得,大漠的天气变幻莫测,到了那年的十月初时,忽地又热了起来。明媛爱穿红的,在日头底下一晃,整个人更加热得如进了蒸笼一般。好死不死,那个爱哭鬼又来了,身边陪着她那个叫腊梅的丫头。那货瘦得可怜的小小爪子里,拿着把扇子,扇面上画着美人图,比她曾见过的所有扇面都更雅致更好看,于是动了倾慕之意,和她道:“给我看看。”
那腊梅便回道:“五公主,你要什么没有,这是我们夫人留给公主的遗物,您……”
明媛动了气:“谁就看上她的破东西了?不过是借来瞧瞧!爱给不给!”说着顺手将那倒霉丫头一推。只听呀的一声,却是那婢女,哭哭啼啼:“五公主,你怎么推我们公主呢?”
明媛一见了人流泪就心慌意乱,怎么爱哭鬼的丫头,也都是爱哭鬼?烦就一个字!开口便道:“对啊,我就推她,怎么了?你们去父汗那里告我呀!”说完还顺手做了个鬼脸。
那爱哭鬼倒是赖在地上没动声色,只是她的丫头哭得更厉害了,还颇为凄惨地喊了一声:“天哪……”
明媛就见不得这个样儿。心情极其不好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可是,虽然她自己这样欺负她,别人欺负小七,却又是不能够的。
比如有那看人下菜碟儿的,见了小七不受宠,也往死里打压的下人,每次撞见了,就要被她拖到暗地里用马鞭子抽个半死。
那人痛哭流涕地问:“五公主,奴才是哪里做错了?”
明媛便恶狠狠地告诉他,哪里做错了。再问着他还敢不敢了,那人自然说不敢。
回想短短的荣华,明媛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是最有贵族威仪的:“她好不好,都是我的妹妹,轮不到你们这些贩夫走卒来欺辱。下次再见到你这么对她,我也不用马鞭子了,直接一箭穿心杀了你。听到没有?”
被教训一顿的奴才,屁滚尿流而去。
只不过,这些事情,如果给明梓锦本人晓得了,大概,要杀了明梓锦,才可以了局吧。
若说这些小事,她记得,小七本人不记得,那么到了她十一二岁时发生的事,她是一定记得的了。
到了明梓锦十一二岁,出大事了。
原本小小的一团浆糊,突然眉眼鼻子清朗起来了。
但凡见过她的,都暗暗说,明家的七公主是大漠第一美人。
对于自己不是第一美人这件事,她倒是没有多大的遗憾。
明媛遗憾的地方是,渐渐地看着她的人那么多,而那一双双垂涎欲滴的眼睛,她恨不得将它们全部都挖出来喂狗。然而却不能够。
麻烦远不止于此。
前来与大姐三姐相看的他国王子,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将眼睛放在这狐媚子身上。
还兴起什么读佛经。自打她钻入那一冷门之中去,明媛与她打照面的机会便更少。她要读经,而她要练武。忽然相见,有一种经年不见的陌生之感,盯着看得呆了一呆,是的,她确实是个狐媚子了。竟然比昔日她扇面上的美人图还要精彩绝伦。举手投足之间,叫人移不开眼睛。
既叫她移不开眼,也叫那西夏国的王子移不开眼。
明媛不知心中滔天的怒火从何而来,只是走过去恨恨地质问她:“你不是向来不出现在这些场合的?怎么今日这么好的兴致,偏要跑来?”
明梓锦大约是受她欺负太多了,很不买她的账,抬了一双狐媚的眼睛,对她笑道:“姐姐来得,我却来不得么?”
明媛哼了一声:“我来?我来不会抢了三姐的风头,你可知上次大姐相看的那个,被你弄得五迷三道的,已经退了亲了!”
明梓锦道:“他要退是他的事,与我什么相干?”
明媛气得牙痒痒,骂道:“你给我滚回你的帐篷去!永远都不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