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的初雪,来得特别早。
林夏从听闻那个噩耗到决定去求容予, 时间过去了一昼夜, 大雪已经下了三场, 整个建安城都是银装素裹,据说窗棱上、瓦楞上都晶莹剔透地结着冰花。林夏听宫娥们说着,不由得露出神往的神色来。她一个南方人, 小时候确实有见过下雪,雪景也实在称得上分外美丽, 满世界的纯白, 人间所有的罪恶黑暗都消弭殆尽, 又重新开始,变回一个无瑕的小孩…
然而,自打温室效应一年重似一年,雪景在她家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的东西。
在这个时空,时光的巨轮还没有滚动到工业革命那里,因此温室效应这个东西还离大家很远。大气干净着呢。天空的透明度也是极好的。
原本应当有机会体验一下鼻尖被冻得发红的那种酸爽, 可是小太子怕她冷, 早已经在床前不远也烧了好几个炭火盆, 烧得旺旺的, 还嘱咐馨儿派了好几个小宫女儿时刻注意着往里边添银碳。
如此,就是一时不提防掀了被子,也不会怎么冻着。在这火光照耀之下,人的面孔有着一种温暖的橙色光辉。林夏自己是看不见了,她由春兰的描述,想到了赏雪,想到了迅哥儿架起笼子扑麻雀的故事;又由火盆的温暖想到了在雪地里立个架子做烧烤的乐趣,滋啦滋啦烤得滴油的肥鸡大鸭子……嘛,想想那场面就很美啊。
好想在凌晨或是黄昏的时候出去,赏雪吃烧烤啊!!林夏眨巴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天。
当然了,对于已经接近全盲的她来说,已经没有确切的时间概念,全都倚仗于寸步不离守护在身边的春兰,除她能假充人形沙漏时不时报个时以外,还有突然更加殷勤起来的李冬贵李公公。
这位常年深藏功与名的大太监,听闻太子妃突然又遭了大难,人是醒过来了、醒来却又看不见了这样的坏消息,气得在厨房哭得老泪纵横。据说他原本是大逆不道把容予当成自己家的小孩子来看待,盼望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早日生下小世子来来着,谁知这太子妃,不是被弄得双手重伤,就是被插了刀。嫁过来没半年,昏迷的时间差不多占了一半,这还怎么生?
据李材讲,冬贵爷爷哭得站都站不起来,哭着说他一副老心肝直抽抽。
他这心肝一抽抽,利用职务之便,进贡的汤汤水水就没消停过,一下子是什么猪肝鸡蛋粥,一下子又是什么榛子杞子粥,林夏勒令他不许煮粥了,过了会子又来了什么首乌乌鸡汤…花样百出。
东宫膳食方面的总统领自然是他李冬贵,他资历老,面子大,如今是不管传膳和侍奉用膳这一节的了,都是底下的小喽啰们负责。可自打此番这太子妃卧病,他便日日亲自端了粥送来,跪在地下回道:“老奴知道娘娘没有胃口,所以特特的做成了粥,吃起来不费精神的,还望娘娘赏老奴几分薄面,不要弃嫌,吃上一口儿罢!”
所谓盛情难却,不过如此。
……她不吃肝这种动物内脏的啊摔!猪肝鸡肝鹅肝什么的,闺蜜说法国料理里边鹅肝和鱼子酱是极品,一直撺掇她一起去吃,可她每次都是谈肝色变,愣是一次都没尝试过。别说让她吃了,单是闻闻都已经够了喂。
可人家李叔叔这么好心给小明做补品,总不能连尝都不尝就搁那儿吧?把人家的心血当什么了?讲句不好听的,这李叔叔的年纪,做她父亲都绰绰有余,既然成了容予的太太,好歹也要尊老爱幼一下,照顾一下太子妃的人设吧?
因此强行闭气,憋得满脸通红,咕嘟咕嘟愣是喝下去半碗猪肝粥。喝完把碗一撂开,就拿绢子捂着口鼻,实际上是捏着鼻子在用嘴巴呼呼喘气。
春兰在一旁拎着碗,面无表情。
李冬贵却看得欣慰,舒了一口气。然则待这太子妃小姑娘一把碗放下,发现她竟然面孔通红,又急了,忙问道:“怎么,味道不合娘娘的脾胃么?咸了还是淡了?”
林夏摆摆手,死里逃生:“没事没事,很好喝。”
李冬贵点了点头:“那就好,不知娘娘为何脸红了?”
林夏哈哈笑道:“我这是虚不受补,补得有点上火,有点上火,无妨、无妨!”
多情的老内官这才满意地谢了恩,叩首告退。听他那意思,直到小明好起来以前,他会一直这么着给她补…林夏捂着胸口,双眼泪流,简直要昏古七。
而且。
容予,没有回来。
一直没有回来。
这是从未有过之事。往日只要小太子人在皇宫,即使忙得没有立足之境,都要百忙之中抽空回来视察小明有无认真吃饭。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她突然变成了有眼疾的宝宝,小太子竟然不闻不问了,这根本不科学!
毕竟小太子是那么一个粘人的小宝贝,与小明算得上一直都在热恋之中。
细细推敲过去,小太子大概不至于出门一天半天就冷了情变了心,发生这种反常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小太子被绊住啦。而普天之下,能够绊住小太子的脚,让她无法来到小明身边的,也只有一个人。
想必,老皇帝人也已经不好了。
时近年底,皇宫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过年了,虽说老皇帝病着,照理说不该弄得到处都喜气洋洋才对,可这时候又有另一种说法,叫作冲喜。如果喜洋洋地预备起来,只怕皇帝的病也就好了,也未可知呢。
便是东宫这边,这一日也有内务府上来请安,抱了一件冬衣过来,说是早一个月前太子就命能工巧匠为娘娘赶制的,并问林夏年初一要穿的衣服式样。容予赏了好几次衣裳,都没劳烦小明本人开口。
可见眼下小太子真的是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了。
不是说,地方行政长官到了岁末,也都是要进京述职的么。估计小太子,真的很忙很忙。内心很苦逼很苦逼。
林夏端坐在那儿,听着那专管给各宫主子量体裁衣的小太监提问,端的新鲜。她小时候看电视,最喜欢看上海的小裁缝和人打牙,觉得格外有一种俏皮的感觉。眼下这个小太监,只怕祖籍也是上海的,开口闭口都叫人忍不住喷饭。十分有趣。
说话之间,才知道原来小明穿衣的尺寸数据他们都有,不久前容予才派人去更新过,竟不必另外量,就是一些细节,比如要不要加流苏,内衬要几层棉絮等等。
问完了,那小孩忽然扑通跪下,赔罪道:“这些事,原本不当劳烦娘娘亲自开口,只问娘娘身边的姑姑们就好了,可是殿下让咱们李爷爷派个伶俐孩子来,陪娘娘说说话儿,权当解闷儿。我们头上的李爷爷左选右选,挑了奴才过来,我原回说我嘴笨不来的,若惹了娘娘不高兴,那就罪该万死了。他又要打我,说我躲懒,还说要是来了胆敢惹得娘娘生了气,回去也要打我哩。回头殿下问起来,求娘娘疼我,好歹替我描补描补,别教李爷爷打我罢!”
说着又叩头,把脑袋撞在地上duangduang的。
“……”林夏听了,嗷,小心口直抽抽,万恶的封建社会!!赶忙叫停不许再碰了。再迟点只怕得弄出个轻微脑震荡。
真是可怜的小孩,回头对春兰道:“赏他。”
春兰便问:“赏多少合适?”
林夏道:“不拘多少,拿一块碎银子给他罢了,等他回去了,是个凭证。”
春兰就当真儿的,去开小明的梯几箱子——那个装了好多礼物打算穿越的时候带回去当古董卖了发家致富的小箱子。拿了一块银子,掂量了一掂量,也不知有多少,也懒得用夹剪,大喇喇递给那地上的小孩,粗声道:“你去吧,咱们娘娘从不欺负小孩子。你们李爷爷若是敢打你,你来告诉娘娘,保管咱们娘娘求殿下把李爷爷打得屁股开花。”
这边的娘娘听得嫣然一笑。
那小孩更是笑嘻嘻地,抬手接过,叩头谢了恩,还油嘴滑舌地说了几句口彩,这才施施然退出去走了。
林夏便又去床上躺着,躺了会儿,内心不得安宁。
小太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又要杀人了,她也已经打听出来。
原来那日的刺客,不是别人,就是五姐原本订了亲后来又被退婚掉的未婚夫婿,缨国第一武士巴图鲁。
巴图鲁的叔父就是缨国最大的主战派卓尔达。他们家世世代代包揽缨国第一武士,原本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尚武家族,明时疼爱五姐,所以才许的这个婚。
奈何明媛就是看不上,赶上门去插了人家一刀之后活生生退掉了。
明惠美人惜英雄,为了替自家五妹致歉,多次出言宽慰这位武士,都是青春儿女,血气方刚,又都是红尘之中的失意人,一来二去惺惺相惜,难免就暗生了情愫。巴图鲁因此向明时可汗求亲,求了大姐明惠做妻子。明时甚至以明惠年纪颇在他之上为由回绝过两次,耐不住这巴图鲁有韧劲儿,再加上卓尔达在一旁帮忙说和,更耐不住大女儿愿意,于是应允了,赐了婚。
因此在小缨国覆灭之前,若不是突然出来这么一场战争,他们此时应该是新婚燕尔的夫妻,恩爱正浓才对。可容予来了这么一出,弄得一双鸳鸯天各一方,一个在天牢外,一个在天牢内,聚首之日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