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吩咐侍婢上茶, 又请他在石凳上坐了, 这才吸了吸鼻子,笑道:“师弟有心了。盒子里的可是上等香料?”
萧恨水回神, 微红着脸道:“都是千金难求的药香, 还有几盒波斯进贡来的御用香料, 我猜你会喜欢,便一并带来了。”
萧恨水虽资质平庸,但从小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挺会投人所好的。林思念见之甚喜, 忙另下人们收好礼盒。
一旁的江雨桐松了弦, 箭矢嗡的一声钉入靶子。她朝林思念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 问道:“怪不得你身上总带着清淡的香味,原来你会调香?”
“跟母亲学的,常会调些药香,闻了能益气安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林思念‘啊’了一声, 道:“险些忘了, 我前日研习了几张古方, 配了几味药材, 想必对你的咳喘之疾有些益处,我这便叫人拿给你。”
一旁的萧恨水听了,熟稔道:“咳喘之疾可不能忽视,别看平时跟普通人没俩样,发起病来凶险得很。姑娘除了常熬制冰糖雪梨川贝汁当茶水喝外,还可用芝麻、白果、甜杏仁、核桃仁研成粉,佐以蜂蜜、鸡子一只加水煮熟,每日服一次,亦可缓解此症。”
萧恨水的方子应是属于食疗的范畴,林思念学的是药香,因此对民间食疗的法子很有兴趣,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萧师弟年纪不大,还精通药理。”
“师姐莫要取笑我了,精通谈不上。”萧恨水揉了揉鼻尖,方歉意地笑了笑:“我家阿姐也有类似的顽疾,我侍奉久了,自然也就略知一二。”
所谓的家姐,大概就是萧家的长女萧玖了。豪门世家兄弟反目的那么多,姊妹疏离更是常见,萧师弟对他姐姐倒是极其上心。
躲在墙角窃听的赵瑛却是一阵风冲了出来,急吼吼道:“快将你那方子写给我,剂量和火候都要写清楚了,若是真有效果小爷我必有重赏!来人,笔墨纸砚伺候!”
谢少离卸甲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妻子在给萧恨水研磨。
他目光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漫上心头。
霏霏都没有给自己研过墨,他萧恨水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厢吃着飞醋,林思念却一无所知,还同江雨桐勾着小手低声耳语。见到谢少离回来了,她也没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只是远远地朝他笑了笑,手中继续磨着墨条。
江雨桐似乎读懂了谢少离的眼神,还故意拉着林思念的手,半是玩笑半是挑衅地朝谢少离晃了晃。霎时,谢少离和赵瑛两兄弟的脸一同黑了。
谢少离:我夫人的手,也是你能拉的!
赵瑛:雨桐都没有拉过我的手,岂有此理!
无辜的萧公子还在搁笔吹墨,忽然觉得背后起了一阵阴风,登时毛骨悚然,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药方,讪讪道:“我……我先走了。”
说罢,忙躬身拱手,一溜烟儿跑了。
谢少离大步向前,皱眉看了一眼江雨桐,朝赵瑛道:“怎么又来了。”
“若不是看在雨桐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想来你这破院子?”赵瑛朝天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地将萧恨水写下的药方子揣在怀中。
林思念的袖口用枣红色的绳系紧,整个人干练了不少,她指了指一旁搁置的弓箭,眯眼笑道:“江姐姐特地来教我射箭呢!”
谢少离转过眼眸看她:“我也能教你。”
“不必麻烦你,江姐姐挺好的。”林思念几乎脱口而出。
昨夜献身未果,她正尴尬得没脸见人,一看到谢少离的脸就忍不住心慌发烫,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哪还会有什么心思练习射箭呢?
听到此话,谢少离将原本拿起来的弓箭又放了回去,心情更郁闷了。
赵瑛忍不住偷笑:这俩人过家家似的,哪像是夫妻的日常?
他用肩顶了顶谢少离:“走走走,让她们自个玩儿,咱们喝酒去。”
谢少离只得抿了唇,跟着赵瑛走了。
林思念射了会箭,心思却仿佛跟着谢少离一同去了,箭矢射得歪歪扭扭的。江雨桐见她心不在焉,便也叹了口气,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走吧,去找赵瑛他们去。”
而此时,谢少离和赵瑛正坐在廊下喝酒,周围采菊零落绿意稀疏,几株新种下的葡萄藤活了,怯生生地吐出几抹新芽。
赵瑛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空了的一堆酒坛,伸手制止买醉的谢少离:“你今儿是发什么疯了,慢些喝!我知道你酒量好,但也禁不起这般折腾啊!”
“她好像对我有误解,”谢少离换了只手拿酒坛,又灌了几大口,抹着嘴角的酒渍道:“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你假清高了二十余年,难得见你借酒浇愁一次,居然是为情。”
一想到七年前这小子昧着良心说‘我不会娶她’,赵瑛就想笑。果然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谢少离这打脸的功夫也算得上是临安一绝了。
“林思念又怎么你啦?”赵瑛问,尽心尽责地扮演知心弟弟。
“她疏远我的时候,我很难过,但她主动靠近,我又……”他鼓足勇气,有些艰涩地诉说着:“我总是羞于启齿。”
“……”
赵瑛心想,你就是作的。
“喜欢她你就说出来啊!”赵瑛恨不得抓耳挠腮,都快替这个榆木脑袋急死了:“是个男人就要敢作敢当!每天早晚一句‘我稀罕你’,‘我非你不可’……你不说鬼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谢少离喝了口酒,摇摇头,这些话他都烂在心里了,可就是没底气说出口。
七年前的事,不止是林思念,谢少离也无法释怀。他有愧于心,不确定林思念是否还爱他,怕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
说到底,他们俩人都没有自信,彼此试探,但谁也没勇气迈开第一步。
赵瑛替这俩人急的抓耳挠腮。
或许是谢少离生于铁骨铮铮的簪缨世家,谢允对他的管教很严,从小要求他言不过失、行不逾矩,故而造成了谢少离清高寡言的性子。赵瑛就不同了,他的母亲永宁郡主只希望他做一辈子的富贵闲散王爷,能保全小命即可,因此赵瑛活得相当自在,想玩就玩,想爱就爱。
俩人正喝着闷酒,却见林思念和江雨桐并肩走了过来。
还未走近,林思念便皱起了眉头:好大的酒味。
江雨桐讶然道:“大白天的,你们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赵瑛扔了酒坛,拍拍手站起身笑道:“有人借酒浇愁,咱们就不凑热闹了,回去罢。”
说罢,他拉着江雨桐的手朝回走去,临走前还朝林思念眨了眨眼,弄得林思念一脸莫名。
谢少离还在喝酒。他的面容俊逸白皙,不显醉,唯有眼角泛起了醉人的红。他半垂着眼的时候,尤显风流俊逸。
突然的,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林思念咋舌,将他手中的酒坛压下,轻声道:“别喝了,伤身。”
说罢,她将他手中的酒坛抠了出来,唤来侍婢清理院落。
谢少离抬眼望她,淡色的眸子在秋阳下显得剔透万分,那样深沉的目光,看得林思念心里一紧,分不清他是醉是醒。
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劝谢少离回房去歇着。谢少离不依,却是长臂一伸,从花盆里摘了一朵金菊,扯下一片花瓣扔在地上:“她爱我。”
“谁?”林思念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结果谢少离又扯了一片花瓣:“她不爱我。”又扯一片:“她爱我。”
林思念:“……”
一轮花瓣扯完,谢少离捻着最后一片金丝花瓣,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不爱我。”
说罢,他垂下眼。从这个角度,林思念只能看到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微微抖动的睫毛。
他淡色的唇抿了抿,声音染上了几分忧郁:“她都不给我研墨。”
……研墨?
林思念仿佛明白了什么,瞬间拨云见日,笑颜逐开。她凑上前,指着自己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想……要我给你研墨么?”
谢少离顿了顿,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思念确定他是醉了。清醒状态下的谢少离,是绝对不会有这般坦诚的。
她心中泛出蜜似的浓甜来,笑得眼眸弯弯:“你赌气喝这么多酒,是因为我给萧师弟磨墨了,却没有给你磨吗?”
这才,谢少离不说话了,唯有绯红的耳尖出卖了他此时的羞恼。
林思念无言:这是哪门子十万八千里的醋,你也吃!
谢少离战场上征伐果敢,唯独面对情爱时别扭得不像样,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闺怨之气。林思念讶异之余又有些开心,谢少离是在为她而吃醋呢!
她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哄小孩似的诱道:“那我现在就进屋给你研墨,只给你一个人研,好不好?”
“好!”谢少离立刻点头。
说罢,他生怕林思念反悔似的,拉着她就往书房跑,步履轻快得不像是一个醉酒之人。
林思念取了上等的松墨,仔细的在砚台中研磨。谢少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看,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上竟然呈现出类似幸福的神色来,林思念不禁红了脸,埋头冲着他笑。
墨汁研好后,谢少离于案前端坐,提笔浸了墨,在上等的宣纸上唰唰写下了几句诗。
他的字如其人,一笔一划端正俊逸,煞是好看。
林思念歪着脑袋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几句缠绵悱恻的情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每句诗中都带了个‘思’字。其中第三句谢少离抄了数遍,楷书抄完行书抄,行书抄完草书抄,显然是对此句热爱至极。
没想到谢少离酩酊之后,竟这般伤春悲秋,还有写闺怨情诗的爱好……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见她笑得伏案不起,谢少离也有些不好意思,赌气似的将那几张纸揉成一团扔了。林思念赶紧去捡纸团,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道:“别……别扔啊,我可要留着做纪念!”
将来她被谢少离欺负了,就拿出这几张纸来气气他!
她正打着小算盘,一旁的谢少离却是重新铺了一张宣纸,在左边写上‘谢少离’三字,在右边写上‘林霏霏’三字,接着,他郑重地落笔,用朱砂红在谢少离和林霏霏之间画上了一颗爱心。
林思念:“!!!”
谢少离吹干了墨,将那张纸小心地捂在了胸口。
……
酒酣过后,谢少离侧倚在书房的小榻上,已是睡着了。
林思念手里拿着那张写有二人姓名,描绘了朱砂心的宣纸,愣愣地望着谢少离的睡颜。
他这是什么意思?中间这颗鲜红的爱心是什么意思?
林思念脸红心跳,将那张纸折好又摊平,如此反复数次,恨不得将谢少离从梦中摇醒,大吼着问上一句:“你到底什么意思,是喜欢我吗?是吗?是吗!”
斜阳入户,静谧安详。她蹑手蹑脚地跪坐在榻边,隔空描摹着谢少离精致俊美的眉眼,指腹轻轻触碰他的嘴角,又像是被烫着似的飞快地缩回来。
谢少离的唇温热柔软,林思念忍不住开始幻想这片唇吻上去会是什么滋味。
她发了会呆,实在忍不住了,便前倾着身子推了推谢少离的肩,轻声唤道:“少离哥哥。”
谢少离很快就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的折射下,澄澈得仿若透明。
他的眼睛太干净了,林思念有些手足无措,终于赶在他重新睡过去之前开了口:“你……喜欢我吗?”
谢少离依旧望着她,眼中带着几分茫然的醉意。
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悬着,实在是太难受了。林思念下定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谢少离,喜欢林霏霏?”
这一次,谢少离听懂了。
他有些局促地垂下眼,欣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阴影,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了淡淡的红。
见他不说话,林思念有些急了,伸手扳正他的脸:“说实话,不许隐瞒。”
似是极其为难似的,谢少离怎么也不肯开口,被林思念再三追问,他索性翻了个身,捉住林思念的手拍了拍,迷迷糊糊道:“乖,别闹。”
说罢便闭上了眼,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林思念一口气憋在胸口,心想这人的嘴怎么就这么紧呢!说句好听的就那么难?
今日阳光正好,枕边人的睡颜如此静谧俊美,她生不来气,只得戳了戳谢少离的侧脸,小声闷闷道:“可我就是喜欢你啊!”
谢少离一下就瞪大了眼,坐起身来看她。
林思念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怎么就醒了……不对,你装睡!”
谢少离目光如炬地看他,声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低沉而富有磁性:“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装睡?”
“不对,上一句。”
“……我,我就是喜欢你?”
林思念越说越小声,低下头去,粉脸红得不像话。
谢少离浑身一激灵,瞪大眼愣愣许久,忽地一把抱住了她,两人双双倒在狭窄的小榻上。
他抱得很紧,林思念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林思念掖好毯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个梦真好。”
“……”
林思念真是拿他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