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风暴比想象来的更加汹涌,吉普车开进医院的时候,周围的树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裹着着咸味的大风吹走了大部分靛青色的烟灰,导致周围景色能见度变高,消除了因为视野受限而产生的恐惧感,随之而来是对大自然的敬畏。
朝海上远眺过去,能看到令人惊叹的场景——黄绿色的海滩和深蓝色的海洋中间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一边天空微晴,云层间能看见几缕照射下来的阳光;一边是狂风暴雨,白色线形闪电不时从低矮的乌云里窜出,又直直扎入海里,紧接着响起密集的雷声。
奇异景象没有引起三人兴趣,反而因为大风,让他们连开车门都有些困难。等车停好,王大叔急忙跑到后面搬轮椅,雷局先一步跑进医院里叫人。
风实在太大了,发出“呜咙呜咙”的呼啸声,像有巨龙正准备穿破云层朝地平线袭来,被吹弯的大树仿佛被巨掌压住树脊,几乎要和地面平齐。这时候轮椅反而危险,容铮挂断电话就帮王大叔把景星河背下来,两步并三步地往医院里飞奔。
他们来的是平川省甲级精神病院,私立疗养院里有看护植物人的专业设备,这是他们之前不能比的。
金杯车损伤得太厉害,中途不得不换了车,进医院后他们没有表露身份,只是提了舒墨,就被带到了设备齐全的私人病房,连极难排的主任医师都专门过来一趟,耐心询问了病史后,就立刻安排了检查,全部走贵宾绿色通道。
王大叔艳羡地观察病房的环境,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地想,可惜只能暂时住几天。等那些人被抓住了,他们还得回那间用杂物间改造的小病房。
但做人不能得寸进尺,王大叔不是那种爱占便宜的人,能活下来就是托了容铮的福,他自然不能再去麻烦别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合时宜,因为小景不是他亲儿子,而他也只是个心怀愧疚的护工,根本没有觉得可惜的立场。
可九年如一日的照顾,从最开始亏欠的感激之情,到如今情同亲子,他们之间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恩人,谁才是被救赎的人。
王大叔不愿意闲下来,在景星河做检查的时候,他跑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和营养快线,在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递给对面的雷局和容铮,这有些讨好的动作让雷局心里难受,他起身走出门去。
王大叔立刻站起来,有些担心地问容铮:“是不是饮料买的不对,我看医院那些人都爱喝这个。”
说完,他又立刻苦恼地一跺脚:“唉呀,我忘记了,那都是小朋友喜欢,我再去买其他的,小伙子,你喜欢喝什么?”
容铮肩膀中了弹,身上也有不少伤,但好在子弹没留在体内,伤也都是皮外伤,医院处理了下,就又赶忙回来。
“不用忙,”容铮按住他的肩,把他推回去,“医院我已经打点好,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人在这里再安张床,你就安心住在这里。还有,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不要自己联系其他人,就连你儿子也不行。”
王大叔羞愧地低下头,手指来回揉搓着衣摆。他不蠢,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暴露,就是因为听到旧案要重审的消息后,没忍住激动的心情,跑到护士站去给儿子打了电话。医院人多耳杂正好又是多事之秋,正好被人听见,结果没想到他主动暴露后,又傻乎乎地中了别人的计,差点害了小景,还差点害了雷局。
“刚才来的朱主任是可以相信的人,他会负责你们在医院的安全。我待会让朱主任带你认下人,除了这些人外,不要相信其他的生面孔,包括这医院的工作人员。”
王大叔缓缓地点点头。
“我看你腿好像不太舒服,这里也有针对关节退化的康复室,我已经打过招呼,你每天都可以去做。”
王大叔摇头:“谢谢,小伙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这只腿是戴了假肢,所以走起路来不太顺畅。”
容铮一愣,这倒是他没想到,因为刚才逃跑过程中,王大叔跑得并不慢,想到这里,他不由皱起眉,假肢毕竟比不上人体自身的肢体,光是走路都很难,更何况他们刚才又跑又跳,只怕断肢的地方已经被磨烂了——他赶忙联系医生。
王大叔慌忙阻拦:“不碍事,不碍事,我腿早就截了,戴假肢也十来年,早就磨出茧……”
虽然王大叔这么说,但医生脱下他假肢的时候,依旧是血肉模糊一片。
等处理完,雷局才回来,他手里提着果篮和牛奶,还买了一些其他零嘴,也有一些补品,这些小景吃不了,医院有针对病人的检查结果专门提供的营养剂,因此理所当然是给王大叔买的。
疗养院的一楼就有超市,规模不小,和外面大型超市一样里面什么都有,只是价格要比外面贵上百分之十,想来如果不是他买,王大叔一个人绝对不舍得的。
王大叔不好意思想起身,然而假肢却被人拿走了,医生说:“这个假肢不能再用,对腿的伤害非常大,容易造成滑囊炎,以后还会对脊柱和腰产生影响。而且我看你骨头末端已经生了骨刺,需要尽快做手术切除,我们医院正好有这个条件。”
王大叔立刻摆手:“不用,我都习惯了,不会有事……”
容铮不理会他,问:“医生,最快多久能做手术?”
“我看看——手术不大,后天骨科那边的张主任正好有空……”
“真不用。”王大叔忙去拽容铮,“我都用了十多年了,不都没事嘛?”
雷行舟把他拉回座位上,拍了拍他的手:“费用不用担心,小景多亏了你,以后你们的医疗费都不是问题,国家不会亏欠英雄。”
王大叔脸却一下红了,语无伦次地摆手:“我,我哪里算得上英雄,我就是个村里人,啥也不懂帮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力气活,哪有做英雄的资格……”
“老大爷,怎么能这么说,”医生抚了下眼镜,在旁边笑了笑,“人不分高低贵贱,做英雄也没门槛。你坚守自己岗位这么多年,把这个病人照顾得那么好,自己反而落得一身毛病,就您这无私奉献牺牲自我的精神就称得上英雄。”
雷局立刻点头:“这位同志说得对,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门槛,所有坚守自己岗位的都是英雄,大家都是。”
王大叔终于同意做手术,但这样他就做不了景星河的看护,于是他们又请了一个看起来老实能干的护工做二十四小时陪护。
可王大叔还是不放心景星河,他照顾景星河已经成习惯,就算没法照顾,还是要把人时时刻刻守着,最后还是在病房里多搭了一张床。
雷行舟离开前,在王大叔的行李里悄悄塞了一万元钱,不多,但聊胜于无。还特意委托工作人员每天三餐帮忙打饭,免得王大叔为了省钱只吃馒头咸菜。
“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雷行舟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外面风起云涌的天空,心里也一阵感叹,“也许会睡一辈子。”
风变得更大了,吹倒了不少大树,雷声闷闷作响,眼看乌云朝海岸移来,医院工作人员开始熟练地拿出胶带在玻璃窗户上贴斜叉。
“真奇特。”雷行舟说,“城里还是闷热的鬼天气,这里却刮风打雷就要下雨了。”
还有这里的人,完全没有其他医院那种忙碌奔波的紧张感。反而所有人都是宁静、安详的,和他从影视作品里看到精神病院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