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他啊。”后面乌泱泱跟了一片警察,但谁都没敢轻举妄动,只是不可思议地望着老人,期冀能用自己的话让老人放下凶器,乖乖自首。
周鹏看见老人手下已经没有知觉的赵睿龙,心里一阵慌乱——赵睿龙不能死,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赵睿龙,如果他死了,那很多问题就可能再也没有答案了。
“倪叔……”周鹏小心翼翼朝前挪着步子,同时用很轻的声音说,“我都知道了,关于你的家人,还有十二年前。”
老人浑身一震,两行眼泪掉了出来,胸腔共鸣似的发出一声沉痛的吼。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这些年过的很不容易,可再多苦再多累你也不言语,打了牙往肚里咽。其实你有太多怒气太多怨恨无处发泄,可杀了赵睿龙于事无补,反而把你自己害了。为了一个人渣,何必呢?”
老人涕泪横流,拼命摇头,颤*抖着说:“我什么都没了,好好的孩子忽然没了,孙子也突然没了,他们都没了,家也没了,我活着没有意思,不如拉着他死,算在黄泉路上给他们一个交代。”
说话间,几个刑警从四楼的窗户一跃而下,轻手轻脚扒着窗户,准备从后面突袭抓住老人,然而不知道是谁不小心踩重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老人准备回头去看。
“苗苗!”周鹏飞快叫住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熊,那正是摆在传达室窗前的那一只,就见老人明显地一怔,接着目光牢牢地套在了那只玩*偶身上,带着着饥*渴难耐的味道。
“这是当年那只小熊吧?”周鹏急切地说,“我看新闻上写,苗苗死之前抱在怀里。”
老人没吭声,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只熊。
“我曾经听过一些传说,”周鹏轻声说,“人死前如果有执念,那他的灵魂会寄宿在玩*偶上。苗苗这些年会不会觉得你太寂寞,就在这小小的玩*偶上陪着你,你忍心让他看见你杀*人毁了后半辈子吗?”
现场气氛十分紧张,那个从窗户爬进来的刑警把自己隐蔽在角落里,悄悄给周鹏打着手势。
周鹏于是又语重心长加了一句:“千万别做傻事,让苗苗亲眼看你杀*人。”
老人沉默以对,这个老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他从不开口说自己的事,和人对话的第一个字从没用过“我”。
和所有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一样,他仿佛没有自我,整个人被教育得要做一颗螺丝钉,一颗维持社会运转、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螺丝钉,受了再大的委屈却只能先想着不要给人添麻烦,以为这算是通情达理。
可十二年过去,有些事并没有随时间的逝去而消失,反而日夜折磨着他。
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怎么也逃不开。
“他不知道有爷爷。”良久,老人终于开口,哽咽着说,眼泪成串地落在手背上,“从出生我就没去看过一眼。我觉得那不是我亲孙子,我相信了村里的流言蜚语,甚至觉得那孩子是个耻辱,活着就是我们老倪家脸上一块擦不掉的疤。我总盼着他哪天死了,可真死了,我心里却像是被人硬生生挖了一块……”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紧绷颤*抖缓缓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已经知晓了结局,有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前方,视线中模糊一片,他看不清那块色斑是周鹏,那块色斑是那小熊,不过都不重要,毕竟他手底下牢牢地系着一个人的性命,他只是想在临死前倾诉这辈子不敢说出口的话。
“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亲孙子,听见孩子死了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晚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做噩梦,梦见孩子对我喊饿,可我却怎么也过不去……我对不起他,死有余辜。但毒*品害人,太害人了,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不能让我家的悲剧再现。凭什么——”
“凭什么,”老人忽然咬着牙,发狠地拽住了手里的线,大声说:“凭什么他还能安然入睡,凭什么他还好好活着,他该死!他是杀*人凶手!”
与此同时,已经缓步走到老人身后的刑警猛然扑上前,一把抓住了老人使劲往外拽的双臂。
周鹏也连忙上前,食指按住了赵睿龙脖子上的动脉,尽管很轻,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微弱的跳动,他随即抬头大喊:“救护车呢!人还有气,快,快!”
老人还想挣扎,奈何拼不过年轻力壮的刑警,只能被按在墙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睁睁看着赵睿龙被担架抬走,眼泪顷刻间淌了下来,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怒吼:“不能放过他,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周鹏在门外停住了脚步,那吼声里饱含不甘和绝望,像一只暮年野兽,在决战瞬间一败涂地,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等待死亡。
然而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十二年的恨,家破人亡,儿孙惨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实在太过于沉重,沉重得一般人都不堪重负,连看上一眼都想要退缩。
周鹏只是握紧了拳头,在门外站了一瞬,在老人被带出来前,就逃也似的急匆匆离开了。
电力恢复,灯光亮起,周鹏在更衣室快速冲了个澡,然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靠在沙发座椅上,静静地抽着烟。
赵睿龙苟延残喘躺在医院的icu里,虽然脖子上伤口看起来很狰狞,但至少他还活着。
老人也被救下来了,但他不肯开口,不愿意交代和他通快递的是谁,也不说那致命病*毒到底是什么,像是没了灵魂的雕塑,只是呆呆地坐在审讯室。
这一*夜实在太漫长了,所有事似乎尘埃落定,却丝毫没有心安,反而有种深陷重围的感觉。
周鹏感觉自己困在了找不到出路的沼泽,太多疑惑充满了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救人的愉悦,或许等待黎明,会有一线曙光。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有人发来了信息。
他把烟放下,打开群聊,就看见舒墨在群里发了一条:“倪红昶恨的不是警察,他恨得是毒*品,还有给毒*贩打掩护的坏警察。”
周鹏把烟头在烟灰缸摁灭,自己在沙发上蜷成一团,想了想,按下几个键:“他差点就杀了赵睿龙,如果我晚去一步,他就成功了。”
容铮回了个“ok”的基础表情。
周鹏忽视了那个表情,继续打字:“刚才,我又觉得有些后悔,现有证据赵睿龙判不了死刑,最多就是个死缓。要是在牢里表现得好一些,说不准十几年后就出来了。到时候出国拿洗好的钱度个安稳的晚年,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还不如让大爷掐死他,至少慰籍亡灵了。”
群里沉默了许久,就在周鹏以为没人回答准备关机的时候,舒墨突然回了一句:“你至少救了倪大爷。”
怕周鹏不明白,舒墨还在后面续上一句:“杀*人很可怕,可怕到一辈子都忘不掉,所以你做了一件好事,安心睡吧。”
周鹏反反复复把这条信息看了好几遍,直到感觉那心里久驱不散的憋屈好受了些,才把手机关上,仰面躺在沙发上。
屋内重新归于平静。
他本来以为睡不着,谁知道刚闭上眼,就快速地进入了梦乡,甚至什么人都没梦见,只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