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停车场里,魏威正艰难地和电视台工作人员沟通。
扯皮了一晚上,再好的耐心也得被磨完,平日里的阳光小青年此时一蹶不振,头发翘起支棱起一头卷毛,一烦躁就伸手扯头发,十分钟里,他就急眼扯了三次,眼看就要英年早秃。
另一边,穿着时尚、身材高挑的新闻工作者们把灰头土脸的魏威围在中间,这群人嘴相当之利索,逻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讲道理。但奇特的是,说出口的话却格外的条理清晰,看来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妥妥的诡辩奇才。
魏威待在这里有两小时了,刚开始还能头脑清晰回上几句,到最后头昏脑涨,思绪彻底被带偏。不过还好,小魏同志始终坚持底线,发现脑筋转不过来就干脆保持沉默,光一个劲烦闷地扯头发。
然而电视台的主播和记者们一旦开始辩论,就不可能停下,活把地下室变成了自己嘚吧嘚的晚间新闻现场。
魏威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简直比跑凶案现场还要累人。好几次开口都被打断,最后说话都开始头脑不够用的结巴起来。好在后来负责人看不下去,派来了几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女同事。
魏威感激地长出一口气,痛彻心扉感受到了“劫后余生”四个字的含义,恨不得马上离开。
他飞快和女同事交接完,确定这群人除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并没有其他有用信息,就赶紧钻出人群跑了。
“魏威,过来搭把手!”他刚有空,旁边分局的同事就拎着什么东西,一阵小跑朝他奔来。
魏威一愣,发现同事手里拎的居然是可乐!
不仅是可乐,还是一直在冒白汽的冰可乐。忙了一晚,本来就口干舌燥,他眼睛一下盯直了,还不由地喉结一滚,本能地咽了口唾沫。
要知道在酷暑的夏天,喝上一杯碳酸充足的冰冻可乐,那简直堪称本世纪最美*妙的享受。但他们执勤很少会发碳酸饮料,大多是矿泉水,有时候还有运动饮料,不难喝,只能充当个补充水分的东西,倒是从没有这么奢侈过。
同事边把冰可乐往他怀里塞,边解释:“你们领导挺够意思的,说执勤的兄弟们太辛苦了,让给每人送瓶可乐,还指定要冻过的,可让我一阵好找——不过真挺有心的,这大热天太燥了,矿泉水不顶用,还是得这些碳酸饮料才能压一压,这玩意里面是不是有咖啡因?冻过挺提神的,就要是啤酒就好了——”
魏威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领导?”
同事抬头看他一眼:“你领导还有几个?不就是周鹏吗?”
可乐冰凉的水汽渗出来,魏威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瓶身,微微有些出神,周鹏这次出院回来后有些不一样了。
他读书的时候就听说过,有很多在一线的刑警因为压力过大患上严重的精神障碍,具体的学名成因他并不了解,只觉得很遥远。
因为他也见过支离破碎的尸体,丧心病狂的凶案,匪夷所思的动机。刚开始的确受不了,会整晚整晚做噩梦,吃不下肉,焦躁不安。但时间长了,就麻木了,也会自我调节,觉得这就只是一项工作。
周鹏找人谈话的时候常用语——这只是工作,你们那么真情实感干嘛?代入共情这么深,难不成是要辞职去当作家?
所以大伙一致觉得,整个市局都需要心理医生开解,就唯独周鹏不需要。
不是说周鹏冷酷无情,他审犯人的时候,也会生气到忍不住一拳敲坏桌子。但他就是随时有什么想法,就随时发泄出来,不会闷在心里。实在排解不开,就骂骂咧咧拉人去拳击台打一场,等结案了,又乐呵呵拉着大家伙去四季大饭店喝酒,在结账的时候又装肚子疼开溜。
周鹏就是张a3的大白纸,什么情绪表达都直白地显露。
魏威打从心底尊敬周鹏这位领导,把他当师长,也当大哥。
他感觉自己就是只还没长大的小鸡仔,小心翼翼地接触这物欲横流的世界,得要周鹏这只大鸟护着,才能随心所欲地扑腾自己小翅膀。
不仅是对于魏威,对于整个重案组来说,周鹏都是大树,他还是围墙,天塌了得有他顶着,只要他在,重案组就有主心骨,不会漫无目的不知道干嘛。
他怎么可能倒下,怎么敢倒下?
魏威把可乐瓶打开,小小咽了一口,这一瞬间,由于过度使用而变得嘶哑干燥的口腔,被刺激的碳酸泡泡一冲,顿时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仿佛满身的疲惫都随着碳酸冲到头顶,顺着头皮消失了。
四周精疲力尽的同事也因为这瓶小小的可乐,感到了这一天难得的小小的快乐,死气沉沉的气氛里终于掺和进了一些愉悦和放松。
魏威长长吐出口气,嘴角略微扬起了一点——周鹏是不可能被打倒的,他的内心比自己强大太多,就算是萎靡不振,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事情,只要这个案子过去了就好了。
快到零点了,外面的人群还没散,电视台里的人也不能走,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接待还是出去巡逻?
魏威茫然想着,从怀里摩挲出手机,打算给周鹏去个电话,他不主动布置任务,自己就主动去问。
他刚手揣进兜里,还没碰着手机,突然感觉贴着大*腿根的手机强烈的抖动起来。
魏威拿出手机一看,发现这是打来的第三个电话,连忙接起来:“啊,我刚才忙,没看见。”
“知道。”廖城嘉说,“我刚看见了。”
魏威闻言踮起脚,表情懵懵地环顾四周:“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你?”
廖城嘉闷笑一声:“傻瓜,看你那么忙,我已经走了。”
魏威有些遗憾,两人虽说是情侣,还住了一起,但终究是聚少离多。
要不是廖城嘉大部分时间出差,要不就是他被提出来开会,难得在一起也被连环催命的工作电话打扰,因此格外珍惜相处的时间。
魏威心里不是滋味的抱怨:“你怎么不来找我,喘口气的时间我总有的。”
这话说出来任性,其实廖城嘉也是体贴他,否则他以什么身份上前呢?是普通朋友,认识的哥哥?
现在知道他们关系的只有周鹏那群人,现场那么多人,还有新闻工作者,万一被看出端倪,就糟糕了,毕竟这个年代同性恋依旧难以启齿,特别是公职人员,轻的写检讨,重的说不定还丢工作。
廖城嘉知道魏威喜欢做警察,即使忙得脚不沾地,嘴里依旧没有过一句抱怨。
他摸着方向盘,忽然心里起了个心思,轻声说:“要不,我们离开吧。”
他的声音实在太轻了,魏威身周又太嘈杂了,没有听见。离他不远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又闹了起来,刚刚去给他换班的两个女同事也忍不住火气上来,两方互不退让,都闹着要对方的领导出来。
他们身后是安全通道,为了限制人员出入,警方在通道旁安排了专人守着。后来r没出现,就把年轻特警撤走了,然后在通道放了张桌子横挡着大门,谁出入登个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刑警坐着那里,旁边还放了个听广播的收音机。
魏威一边无神地扫过老刑警桌上那保温瓶,一边举着话筒问:“什么,我没听见,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