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铮皱着眉拉过椅子,在舒墨对面坐下:“你一再说的疯狂的事情,就是你认为你哥真的建立了变-态乐园?可他不缺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在国内那些遭遇?想要报复社会。”
“恰恰相反。”舒墨摇了摇头,“你可能没法理解极端自由主义的认知,我哥从小就对自由有非常渴求的愿望,可能那时候他只是期待能逃离那栋令人窒息的别墅。毕竟1‘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1996年的时候,约翰佩里巴洛发表过《网络空间独立宣言》,提出制造没有审查完全匿名自由开放的社会,从那时候起我哥就开始沉迷电脑,对完全自由、毫无拘束的世界非常着迷。
“在后来……我父母死后,他开始变得偏激,对所有当权政-府机构产生仇恨,到f国后,接触了自由派和无政-府主义思想,他们的这种欲-望更加强烈。
“他小时候想要抵抗我外公的权威,后来我父亲遭迫害,他又产生抵抗当权机构权威的想法,到国外他在学校、社会因为外貌不同语言有口音受到取笑,他又想和整个社会主流形态做对抗的想法。
“其实,他一直想要对抗的,是地球上统治阶层的人,想要撼动巨人的脚趾,挑战他们的霸权地位。可能他的初发是好的,你知道《暗杀政治》这本书吗?”
容铮摇了摇头,无论是手机还是电脑,他都很少接触,他对网络有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网络的虚拟性会加大人性的弱点,让人们变得更为激进,口无遮拦,易怒好斗。这种偏见大概是容一诺传给他的,此前他从没想过有什么问题。
其实他从有意识来一直在和他反抗,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总是不想被按部就班活成一个无情感傀儡。但到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受到影响。
或许就是舒墨说的精神控-制,才让他无意识下活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大概讲述的是,在虚拟网络上设置一个匿名性质的奖金池,让民众来参与赌博公众人物的死亡日期,猜对日期的人可以获得奖金池内所有奖金。作者的这种设想,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比如这个企业家和官员滥-用-职-权,贪赃枉法,公众对他的愤怒就会变高,投放奖金池里的钱也就越多,钱越多,就会有人忍不住动歪心思,所以就有了暗杀市场。政客和资本家为了不上暗杀名单,尽可能多为民众做事,初衷看起来是好的。我哥估计就是这种想法,创造一个能制约资本家和政客的社会,开展一场网络上的革-命,但后来他可能害怕了。”
容铮皱起眉:“是因为聊天室里的内容?匿名性和彻底无规则的自由放开了人性中最危险可怖的一面,那些人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杀死贩卖人类,甚至打算建立一个邪恶的社会,你哥哥感到了危险。”
舒墨突然嘴角斜了一点,冲他笑了,他摇摇头:“你觉得,对于战争中受到迫害的人来说,杀死外来入侵者,他们会感到内疚吗?”
他微微晃了晃脑袋,过了一会,说:“我哥是个复杂的人,也是个疯狂的人。我并不想单纯谈论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在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坏事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而他的死也充满了谜团,当时,在被绑架的时候,我哥曾用很小的声音和那些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谁都没有说过。”
容铮手在扶手上一撑,坐直了身-体:“他说了什么?”
“我哥他说——‘你们怎么把我弟弟牵扯进来。’”
容铮不可思议看向他:“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我只听了这句话,后来发生什么,我根本不清楚。只知道他突然发了疯,至少在我看来,他的态度完全不像认识那群人。所以我也很迷惑到底是怎么回事。”舒墨叹了口气,“我认为,我哥当年突然发疯,不仅仅是我,也让那个组织里的人措手不及。他们应该一开始计划拿到武器,展开他们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却因为我哥突然发疯,不仅让计划告破,还让我哥丢了性命。他在那个组织里一直是灵魂人物的存在,所以这对他们可以说巨大损失——精神支柱、信仰、经济来源……这些随着他的离去全都没了,那群人不得已隐藏了起来,在之后的八年消声灭迹。
“我暗中调查了很多年,想搞清楚当年他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有我哥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但一无所获……我只知道,在我哥死后,那个曾经聊天室里设想的世界已经产生了,他们掌握了你想象不到的疯子、精神变-态、野心家、财富权力,所以才能不动声色地设下圈套,引我们去调查背后的事情。”
容铮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和我哥有关系吧。”舒墨低眉,轻轻握紧了拳头,“那样的深仇大恨,早就刻进骨血里,就算是死也阻拦不了。但复仇太危险了,或许,他早就料到会有死的一天,所以做了某项计划,写在了他被盗的日记本和电脑硬盘里,可惜那东西被盗走了。我曾经以为他们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直到我回国后,看见那些视频,才突然间意识到,他们一直注视着我。我不清楚我哥做了什么,让我哥即使死了,那些人也不得不遵从。他们要完成我哥的遗愿,而我的目的,就是找到那些人搞清楚当年的真相。”
容铮沉声问:“你哥的遗愿是什么?”
他的嗓音变得又沙又紧。
“不知道。”舒墨摇了摇头,放开拳头,他靠在椅子上,把最后燃尽烟头摁灭,轻轻地说,“这也是我那么多年,想知道的。”
容铮艰难地消化着这段往事,舒墨这一晚的坦诚,几乎解决了他所有的困惑和疑问。
原来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案件,竟然和十六年前一桩往事有关。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引发了巨大的风暴,那些布满血泪的回忆,曾经不露山不露水,在漫长的潜伏埋线后,十六年后终于展开了他的复仇。
精心设计,巧妙设陷,把身处各地的他们从五湖四海引诱过来。
舒墨的哥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在死后布下这样大的局,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假如他还活着,世界恐怕要大乱。
容铮轻叹了口气,有这样一样可怕的对手,光是假设,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来到淮赧市,舒墨是网上爆出的恐怖视频,自己则是因为南湖大学分尸案里莫名其妙的一条短信,吕傅勋则干脆牵连在案。
其他人呢?是不是也有未知的原因?
今天看来,所有的一切早就预埋已久。
池剑,白冰,多米,欧阳……调查组里的每个人都似乎成了这张巨大棋盘里的一个棋子。
他们这些棋子到底会何去何从,在那计划了十六年的复仇里到底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而那些人又怎么保证,他们这些棋子都会乖乖听话,每一步都走在特定的位置?难不成……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那双眼睛会是谁?
会不会就在他们内部,和他们朝夕相处?
那些本来跟着舒墨的坦白而渐渐清晰的真相,在此时,又盖上了重重的迷雾。
容铮抬起头看向舒墨,舒墨已经陷入了沉默,他双手垂在身侧,浑身紧绷已经放松,手指像是在弹钢琴一样在腿上轻轻弹着,嘴里轻轻地开合,似乎在唱着什么。
每到思考的时候,舒墨都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动作,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他的双眼深邃又清澈,却望不见底。
他在想什么呢?
是在回忆过去吗?
还是和他一样,在反复思考之后,感到更加的迷茫。
“以后,”容铮垂下目光看向他,缓缓地问,“他们还会做什么呢?”
舒墨轻轻眨了眨眼睛。
一个简单的问题,换来是更浓重的沉默。
舒墨换了个姿势,仰躺在座椅上,无神地望向天花板上的灯,望着那些流火般的光晕在眼中一个个扩大,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焰,在那不时炸裂的火苗里浮动出一张张痛苦、惨叫的面孔。
那是他不得不隐瞒的过去。
他能清楚感到那些烫人的热度,还有残留在手里,那根细细的鱼线,仿佛锐利的刀锋,随着他不断使力,红色的斑点染上了白色的皮肤,筋膜断裂,血液涌出,那双瞪大了、凹陷进眼窝里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舒墨再次眨了眨眼睛,那恐怖的幻影又飘然散去。
“你有没有怀疑过我?”舒墨突然问。
他的声音很轻,容铮有一秒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有过。”容铮愣了一会,淡淡地开口,可能刚抽过烟,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他喉咙滚了滚,“对不起,我的工作,让我怀疑一切需要怀疑的地方。”
舒墨没有太大的表情,甚至有些认同地点点头:“我不是很懂得伪装的罪犯,常常在你面前露出些马脚,而且那些短信非常明显,一直在不断引导你怀疑我和那个组织有关系,别有用心地在你和我之间设计障碍。虽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最终目的,但他们的每一个计划,必然是有原因的,可我今天和你说了那么多,他们也可能是猜测不到的。”
这时,容铮突然担心地望了一眼阳台上的监控。
“你放心。”舒墨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手指轻轻揉着左眼,说,“在我哥哥走了后,我就对所有网络和电子设备格外不信任,专门委托了我养父在军方的朋友,弄了一个隔离设备,这东西我随身带着,我们的所有对话都泄露不出去。”
容铮明显的松了口气,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如果都是真的,一旦透露出去,那就打草惊蛇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舒墨看着他笑了,半晌,问:“你是什么时候解开对我的怀疑?”
他的声音很轻,烟雾似的,说到最后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听,几乎钻不进容铮的耳朵。
容铮抬头,望向了他,这时候雨渐渐小了,只有落水管里雨水从雨棚上掉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雨声带着节奏脆生生地落在地上,远处被风吹得乱颤的树枝,已经渐渐停止,一切恍惚间又归于平静,他把抽完的烟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在你被彭泽绑走了以后。”容铮平静地开了口,“那之后你陷入昏迷,昏迷了差不多半个月。有一天,周鹏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出了事,冬宁开了绑架直播,那时候r也同时出现。我们调查过程中,不断发现消息泄露,像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想到了是不是有内鬼。其实我中途有打电话给廖城嘉确认过,那时候得知你还在昏迷,我就全放下心了,觉得这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说到最后,容铮深吸了口气:“舒墨,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你一定很纠结吧。”舒墨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没心没肺地说,“一边是作为刑警的责任,一边是相爱的爱人。在查案过程中,总是能发现案件的嫌疑人和自己爱人有细微的关联,你作为警-察必须要揭露真相,可作为爱人你也要保护爱的人不受到受害。不过,你做的很好……“
他说到一半顿住了,伸手握住了容铮的手:”容铮,你是个很好的警-察,有原则,也是个好恋人,一直保护我,信任我。”
容铮突然觉得喉间被什么堵住,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舒墨的头发。他看了舒墨半晌,把他垂在耳边的头发撩在耳后,哑声说:“对不起。我……”
“太好了。”舒墨突然打断他的话,这时他的心情活络了起来,好像方才彼此的坦白,让他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消失了,他放松地笑了笑:“我们应该早点聊一聊。”
容铮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感觉这一晚的心潮起伏,积蓄起来的满腔郁闷,都在舒墨这两句话间烟消云散。
他轻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手机上弹出两条新闻,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快四点了:“你该休息了,明天你还要上课。”
舒墨将两条腿贴着胸屈了起来,然后踩着椅子,抱着膝盖抵着下巴,歪头看他:“就这样?”
容铮一时没明白:“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吗?”
舒墨眨了一下眼睛:“按照剧情,听了我的童年故事,知道了关于我父亲死的巨大阴谋,还有我哥很有可能是个被全世界变-态崇拜的邪-教头子,你不是应该倍感沉重和压力,对我说了那句对不起后,你就抬起沉重的步伐,说想要一个人好好静静,然后简单收拾了下行李,离开这个房子——”
容铮很好笑地看着他,在舒墨说得摇头晃脑,开始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臂把人拉了起来,然后低头去碰了碰他的嘴唇。
舒墨很夸张地捂了下嘴,懊恼地说:“你还亲我。”他往后退了两步,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容铮,像只怒视的仓鼠,撅起嘴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要静静的话,现在出门,我不会多想什么。”
容铮没说话,只是抬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一边撑着桌子,一边躬身靠近他。
舒墨和他对视,心脏飞快地跳了两下,歪头避开视线,勉强地撑着方才的气势,顺着刚才的话想继续说:“你怀疑我也是对的,我出生不好,一家都死的不明不白,回国后也找人开后门进调查组,还故意几次三番主动接近你,每次不好的事情也都发生在我身边,我要不是柯南就是通体漆黑的黑衣人,说不准以后还会遇见更可怕的事情,你要走就尽快,不然我——”
说着说着,舒墨自觉闭了嘴,因为他发现这话说起来已经歪了他初心,乍听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在冲容铮撒娇,而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嘴角耷拉下来,连带整个身-体都往下垂。
容铮看着他静抿的嘴唇,哑然失笑,真是个小骗子,他还差点真以为他不在乎。
他伸手把舒墨掉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拨了拨:“我不想走。”
舒墨抱起手臂,歪着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容铮认真地说,“没有你,我睡不着。”
舒墨抿紧的嘴唇,终于忍不住翘了起来。
容铮低头吻他的额头:“你先去睡,我把东西收拾了就过来。”
舒墨挑起一边眉:“我还不困。”
容铮低头看着他,突然轻声说:“我很想你。”
舒墨睁大眼睛,那双狭长的眼尾微微有些发红,容铮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他的脸冰冰凉凉的,屋里的冷气开得有些大,以至于他的整体体温要比平时低一些。
舒墨垂下视线:“真不走了吗?”
“嗯。”容铮伸手把他抱了起来,那只搂着他腰的手格外用力,他附在舒墨的耳边,“一辈子都陪着你,好不好。”
舒墨伸出手,搂紧了他的脖子,轻轻眨了眨眼睛,不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