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茶就算是劣等茶叶,喝着也是别有风味。
舒墨正端着不知道哪个年代出土的大陶瓷杯,小口小口抿着。白冰坐在旁边,看他硬是把餐馆里的破茶喝出巴黎铁塔喝高级红酒的气度,莫名觉得有些口渴,赶紧草草把自己名字签上,给自己倒了一大罐子水,捧着喝。
或许是强迫症发作,舒墨看了眼那潦草字迹,眼角就开始抽搐了起来。十分想把那行字给涂抹掉,再重新写一遭。强压住心头那奔腾欲出的焦躁感,舒墨拿着那破纸研究两秒,终于想了个完美主意。
握住两元一支的黑墨油性笔,犹如画龙点睛的艺术品一般,在廉价纸张末尾签上了名字,随后满意地欣赏了会儿,总算把心头那点强迫症治愈了,才把那张纸倒了一圈放在桌子对面。
王贵在旁边捏着笔半天,终于见着那张纸,便飞快签了,再在上面落了个大红手印。一切程序做完,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舒畅感。
笔录被收走,有那么一瞬间,王贵突然觉得有些担心:“我会有事吗?”
舒墨将笔录收进文件袋里,听他问话,动作顿住,模棱两可回道:“这就要看你有没有撒谎了。”
王贵连忙摇头:“没有,该说的都说了。”
“那就放宽心,一会儿回家等着,等路通了,还得麻烦你到公安局走一趟。”舒墨走过他身旁,拍了下他肩膀,“你放心,你现在身份是证人,没人会为难你。”
“哦。”王贵慢慢地点了下头,大力揉搓了下衣角,见他们起身要走,又赶忙问:“那我姑妈呢……她会不会有事……”
“现在还不好说。”舒墨诚实地回答。
王贵失魂落魄地一点头,使劲搓了下手:“明白了。”
时间不早了,外面雨终于是停了,被打开的窗户朝里灌着潮湿阴冷的凉气一激,瞬间有种通体舒畅感,屋里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舒墨有些困了,刚那大叶子茶果然起不了什么关键作用,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他打了个哈欠:“不要多想其他的,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说完,他就推开桌子,朝外走去,手指刚碰着门把手,就听见背后王贵大力喊了声:“那啥,有个事情……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奇迹般,这话像是兴奋剂,比十杯茶都管用,舒墨瞬间就不困了。他回头看向王贵,仔细打量了下,那一直畏畏缩缩,完全不符合强壮外表胆小怕事的庄稼汉,终于拿出点男人气概,肩背挺得直直的,两眼一瞪和全世界有仇一样梗着脖子,感觉下一秒,脖子间鼓跳着的血管就得炸开。
舒墨低声问:“什么事?”
“是小玉的身世。”王贵绷紧脸,“我们小时候,她偷偷给我说过,本来我想着,这事情烂肚子里都不会说的。”
反正睡不着了,舒墨干脆拉过凳子坐过去,眼睛炯炯有神盯着他:“你说说。”
王贵嘴有些发干:“能再给我根烟吗?”
舒墨从兜里掏出盒烟,一股脑全部扔桌上,让他抽个够。
“多谢。”王贵道了声谢,连忙把烟点燃,开始吸了起来。抽了烟,王贵困顿的眼睛终于有了神,借着尼古丁刺鼻那味,找到些还活着的感觉,这感觉难能可贵,让被惊吓和寒风折腾一天的他,终于有种脚踏实地的充实感。
舒墨摆摆手:“客气,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王贵摇摇头,把落桌子上的烟灰往下抹,“那时候我还小,她随口提了下,差不多这么久我早该忘了,可刚刚,突然就记起来了。”说到这,王贵突然身子晃悠了下,担惊受怕了一天没能安心吃口饭,也就刚胡乱塞了两口小面包,之前一直吊着口气,没觉得有啥,现在气下去了,就开始觉得脑袋有些发昏,随即他赶紧咂巴了口烟,稳住了摇晃的身子。
舒墨眼皮动了动,静静听着他说。
王贵叹了口气,手肘搁在桌上撑着身子,抹了下眼睛:“小玉挺惨的,才出生没多久就被人丢在臭水沟里。谷叔心善,看臭水沟里漂下来个孩子,赶紧就下水去捞,小玉就这么被谷叔领养了。”
“她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吗?”
“差不多吧,这事情瞒不住。其实没啥说的,谁都没在意,本来那些年丢弃的女婴就多,不少人捡回去当童养媳养着。”王贵顿了下,眯缝着眼睛瞧着虚空,“就因为这,所以那老娘们老虐待小玉,觉得小玉和她抢老公呢。没事老暗地里阴阳怪气问别人看见谷叔和小玉私底下干了啥。整天疑神疑鬼的,还以为她多专情呢。结果谷叔瘫了,她第一个跑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老祖宗的话,总是蕴含几分道理。
王贵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有忿然。
“说远了。”王贵道了句不好意思,瞎扯了半天,“你也看见了,村里没啥小孩,我和小玉自然而然就走近了。那时候谷叔家条件挺好,他干活利索,脑子也很好使,很快就有人开始上门提亲。但是都碍着谷叔家带着个没血缘的丫头,都没谈多久。那时候小玉老担心谷叔会把她送人,谷叔没有,还听护着她。日子久了,也就没人愿意嫁了。有人就起哄说干脆等小玉来红事,就让两人把好事办了,为这事,谷叔还和那人干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的。其他人瞎传,我是知道的,谷叔就是个好人,他是真把小玉当亲闺女疼。”
“可能是为了避闲话吧,没多久谷叔出了趟门带回来一个女人,长得和之前那些比差远了,但是总归是个女的,闲话渐渐少了。那段时间小玉看得出来挺开心,天天粘着那女的叫妈。结果那女的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怀不了,接着就开始三天两头找小玉麻烦。村里人又开始风言风语,那时候小玉才八九岁啊,个头刚够着腰,每天被村里那些人色眯眯地盯着,还毛手毛脚的。”
“她找到了我,跟我说,她要去找亲生父母,不给谷叔添麻烦了。接着没多久,她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被谷叔找回来的时候,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以前被人欺负总是忍气吞声,那以后,要是谁说了她,她就和人吵,和人打。对了,她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婴儿,把婴儿带去了张治水家。”
舒墨一时没想起王贵是谁,反问:“张治水是谁?”
“张福的爹。”
舒墨记忆一下子浮现出那张有几分猥琐的脸,随即点点头:“记起来了,他怎么了?”
“我觉得奇怪,就找她问,她一直不愿意说。我就威胁她,不说就不和她玩了……哈哈,挺幼稚……”王贵像是回忆起从前,冷不丁笑了下,可很快又一闪而过,又变回死气沉沉的一行字,“她这才告诉我,她出去这一趟,找到了她的生母。”
“她生母精神有问题,有时候脑子不大好使,和家人走失了自己漫无目的在街上流浪,结果被张治水盯着了捡了回去。张治水那人手脚不干净,一天到晚不在村子里,到处瞎摸偷搞,偷了钱就去赌,谁都嫌弃他,可能除了捡个老婆回去,就没其他办法了。张治水那人真是够畜生了,钱花光了,没钱赌了,见那疯子老婆怀孕了,居然想了个主意,卖自己孩子。”
王贵吐了口烟,腾起的白雾让舒墨看不清他表情。
王贵嗤笑一声:“但是没能入愿,第一胎是个女孩根本卖不了钱。生下来没多久张治水就把孩子扔了,没想着居然被谷叔捡走了。那人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为了这事情,他还三天两头的找谷叔要钱。后来还陆陆续续卖过几个孩子,直到那疯女人突然意识恢复,逃了出去。张治水去找谷叔要钱,小玉当时偷偷听了,知道自己身世,就悄悄摸进张治水家里,偷了照片出去想要找生母。那时候她还小又没钱,在街上流浪没两天自然就被人给发现……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被送去了孤儿院。”
在孤儿院,谷小玉遇见了她的生母,正巧她生母被一对老夫妇搀扶着进来。她就跟着过去,期待女人突然转过身认出她,抱着她,喊她宝贝……
舒墨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子一角,目光有些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