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低着头,没吭声。
谷小玉又问:“你什么时候在的?”
王贵眼眶一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
谷小玉挥了手,打断他的话。
谷小玉气息微弱地说:“去前面,前面有个荒屋。”
王贵:“先回家,你这样……”
谷小玉摇头:“王贵,算我求求你,我不想让我爸看见。”
她吸了口气:“太脏了……”
王贵忍不住又哭了。
两人到了谷小玉说的荒屋,她拉住了王贵,问:“你听见了什么?”
王贵一时有些僵硬,想要否认,却看见谷小玉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王贵只好点头承认:“我听见了,对不起……”
“没事。”谷小玉摇头,苦笑了声,“本来我们就没什么关系。”
看着谷小玉的表情,王贵心里泛起懊悔不已的感觉,他想要去抓谷小玉的手,谷小玉一闪避开了。
谷小玉看向他,表情很奇怪,好像在做什么决定,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就这样看着王贵看了许久,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王贵觉得每一分每一秒此刻都变得异常的艰难。
谷小玉突兀地开口:“王贵,你是刘大娘的侄子吧。”
王贵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谷小玉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复杂,仿佛内心在做激烈了斗争,过了半晌,谷小玉叫王贵把那几张揉烂的纸拿过来。
王贵看了一眼,皱巴巴的纸上,字迹都被雨水弄得模糊了。
谷小玉拿过纸,看了一眼,眉头紧皱,她开口说:“这是卖身契。”
王贵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想起刚才的对话,难道……张福真的被卖掉了?
谷小玉叹了口气:“张治水把张福卖了。”
张治水这人虽然混账,但是居然做出卖掉亲生儿子的事情,真是让王贵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谷小玉又说:“你还有个弟弟你记得吧?”
王贵愣了下,不明白谷小玉干嘛突然提起他的弟弟。
谷小玉抬起头望向他,眼神里毫无掩饰的怀疑,她小声自言自语了句:“你不会和他们是一起的吧?”
王贵猛地摇头:“你什么意思?”
谷小玉下定决心般咬咬牙:“你弟弟也被卖了。”
王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她,连忙摇头道:“我弟弟在学校读书呢,我还看他照片了,他还给我写信来着。”
谷小玉轻轻笑了下:“那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不回来?”
王贵还是不敢相信。
谷小玉问他:“还有郑婶家的,张叔家的,他们的孩子都去读书了,怎么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怎么可能?”王贵瞪起了眼睛,但是谷小玉嘴角挂着的带着讽刺的笑容,分明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实话。
谷小玉转过头,看向虚空:“我三年前出去打工,有一次去送外卖,在歌厅遇见了镇上的那个小霸王。他当时喝醉了,就告诉我,他们有个大老板,要他们联系村里有适龄儿童的家庭,把孩子送过去。”
“送过去干嘛?”
“……”谷小玉微微张开嘴,顿了几秒,最后还是摇摇头。
王贵看着她,努力想看出点什么。谷小玉明显知道些什么,却什么也不肯说。他隐约中觉得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一时间他想到了很多,就像电视里的,有些人做什么法,把孩子们做成剁成了肉馅,或者是把他们卖到了其他家里给人做儿子。
过了好久,谷小玉哀求道:“王贵,想想办法,把张福保住,他是村里唯一的孩子了,千万别让那些人买走他。”谷小玉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虚弱。
王贵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而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只会地里干活,他该做什么,下一步该干嘛?
谷小玉嘴里说的那个小霸王,他知道,那人后头还有人,连他姑姑都让他不要去惹那些人。他弟弟在四年前被送走,那时候的景象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外面开来了两辆车,一辆小巴车,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几个人,然后父母就把弟弟牵出来了,其他人也都跟着把自家孩子牵了出来,排队等上车。背着鼓囊囊的包,孩子们脸上都是兴奋,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当时王贵年龄太大了,他看着那一幕,多少有些羡慕。每家都喜笑颜开的把孩子送车上去,有男有女,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二岁,他已经十七了,超过了年纪。
每上去一个,跟着的家人就能拿一个厚厚的红包,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他还记得他妈妈说,弟弟出去读书了,要赚大钱了。
怎么会成这样?结合到谷小玉今晚上发生的事情,还有刚刚谷小玉说的那个故事,再想起那个镇上的小霸王。王贵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四年前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可怕的地方。
谷小玉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王贵突然从胡思乱想中抽离,看见谷小玉一脸尴尬,扯了扯他的衣服:“帮我打点水来,我想要清理干净。”说完她动了动,下身有血混合着白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王贵心里万分愧疚,看着谷小玉虚弱的模样。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披在谷小玉身上,让她注意安全保暖,还把自己手机留下给她。
从荒屋里出来他心里全是谷小玉的话,他想起这些年来,弟弟不见踪迹,消失的孩子们,四年来从来没有回来过,他们只收到了信,而其他的,电话,照片都没有见过……突然,他想起了那些弟弟寄来的信,那些信被妈收起来了,也许……那些信里会有什么……于是他没有立刻返回荒屋,而是去找那堆弟弟写的信。可是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怎么也找不到,看了眼时间,他才幡然惊醒,居然过了那么久了。
等他提着水再去荒屋的时候,却怎么没找到见谷小玉,一个刚被欺负了的女孩,能去哪儿?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黑夜里,风雨交加,谷小玉又刚经历过暴行……电闪雷鸣,雨越来越大,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猛地跃起,冲到谷小玉家,刚打开门,扑鼻而来的就是粘稠的血腥味,他动了动鼻子,压住心底的惊惧,走了进去,下一秒却是愣住了。
地上,天花板上,墙上铺天盖地全都是血,还有谷大叔死不瞑目的一双眼睛……
*****
谷大叔的身子埋在厚厚的棉被里,只是脑袋侧向王贵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时候天气很冷,蝇虫却在周围发出“嗡嗡嗡”烦人的声音。王贵脑袋里一直都是“嗡嗡嗡”“嗡嗡嗡”嘈杂的声音,他紧紧捂住脑袋,慢慢蹲下身子。
好害怕。
他该怎么办?
谷大叔死了吗?死了,死了,全身都是血。小玉呢?小玉怎么不见了?不会也死了吧?他们是怎么死的?就刚刚那两个人吗?是他们干的吗?他们杀了小玉和谷大叔,是想要消灭罪证吗?那小玉告诉我的都是真的了?我弟弟,还有村里的孩子,全部都被卖掉了!
不行!现在剩下知道这个事情,只有我了,他们一定会杀我灭口的!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之前在啊!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还是躲一阵子吧,要是他们不找你就行了。可是躲去哪里呢?
他胡思乱想着,脸上越来越白,到最后他死死地捏住颤抖的手指,想要镇定下来。做了个深呼吸,他抬起头,对上了谷大叔的眼睛。他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还活着。
王贵听见自己脑袋里,“咚”的一声,发出巨响。
“谷叔……”王贵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一步,“你没事吧?”
谷大叔一动不动,依旧盯着他。屋子里亮着的小台灯,把谷大叔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清楚那张脸下面骨骼结构。一张皮紧紧绷在骨头的每一处,中间没有一点脂肪,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龟裂开的缝隙在上面伸延。
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
在王贵小时候,很多村里人说起谷大叔就举起大拇指。谷大叔长得又高又壮,笑起来有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白牙。人也很聪明,手里活儿好,懂修电器还有简单的水电,经常挺热心地帮村里人干这干那。
他记得他妈以前经常状若无意地经过谷家的地,每次都故意把胯扭得很大,说起话来也甜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后来谷大柱瘫痪,传言很多。有说村里哪个家丈夫不服气,故意把他弄残。也有说哪家女人被拒绝,恼羞成怒。对于这些说法,谷大叔都摇头,只是笑着摆手,然后什么也不说了。
许多人感叹,谷大叔真是个好人。
现在偶尔他还能听见,村里很多女人说起谷大叔都说可惜,以前多帅啊,唏嘘完后,也就没再提起过了。倒是很多人还是记着谷大叔以前的好,没事来帮忙整理下屋子。王贵他妈经常暗示他来帮忙照顾下,但是她一次没来过,可能是不忍心,也许是怕自己的梦境破灭,也有可能是单纯觉得恶心和脏。
想起了以前,谷大叔的形象变得丰满了起来,王贵也不再那么害怕了。他壮起胆子,望向谷大叔问:“谷叔,你还活着吗?”
这时,谷大叔的脑袋突然动了下,王贵吓得心跳一滞,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只巨大的老鼠飞速地从谷大叔的脑袋上跑出来,接着猛地一跃,跳上了床头柜,碰倒了台灯。王贵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浑身也被冻住了。那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
像是在嘲笑王贵一样,慢吞吞地移动着肥硕的身子,爬到窗台上,跟着从窗户上破掉的小洞跑出去了。
“噗咚”一声,外面发出一声东西倒地的巨响。王贵摔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