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周围没有路灯,只有微弱的月光洒下来让人勉强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象。这里没有通电,没有网络,没有信号,完全与世隔绝,却不是世外桃源,反而像荒凉诡异的灵异山村。
后面有一片密集的森林,冬天树叶落尽只剩下干枯嶙峋的枝干,晚上黑灯瞎火看起来格外阴森,没人敢进去。房屋和树林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涓流,从山上流下来,溪水摸上去沁人的凉,是山顶上的积雪化成的水,肉眼可见很干净。
晚上活动完了,所有人都被叫到山林外面的小溪旁洗漱。
一场心灵的自我拷问,情绪崩溃,发泄完毕后,剩下的是无尽的疲倦,像是大战了三百回合,所有人都恍如隔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做的事情,居然有种被鬼附身的感觉。
人类属于社会性的动物,情绪的相互感染,类似于心理学上的情绪效应,相对于好的正面情绪,人类的负面情绪更加容易受到传染,因为人类的负面情绪中恐惧与生存的关系紧密相连,导致人们一旦触发到应激点,立刻会产生共鸣。
本来一开始只是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到了最后,大概是因为情绪的渲染,越来越多的人情绪开始激动,一股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来这里参加集训的都非富即贵,在公众眼前维持完美的个人形象非常重要。要是把今天他们说出去的话再抖了出去,光是想象了下,这群人就禁不住的后怕起来,连忙找讲师确认有没有录像或者录音。
但除开一部分小学员对自己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对课程产生质疑,大部分学员还是觉得非常有用,把自己窝在胸口的郁结一口气吐露,就像是事后烟尼古丁通过体内六十兆细胞般爽快,的确达到了“看清自己”“洗涤心灵”的疗效。
胡鹏抹了把脸,借着凉水让自己的神智更加清晰些。他一直没吭声,刚让他说出自己错误,他踌躇了很久,最后还是不说话。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是不会被允许的。他被特殊提了出来,站在了人们的最前方。
丁帆阴霾着一双眼,对这样不配合的学生有些怒不可及,他大声地责问:“我他妈发誓,如果你今天不说出你犯的错误,你就会被驱逐,你没有资格获得提升!”
胡鹏双眼赤红,颤抖着咬着下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是不肯说话。
丁帆显然感觉自己不可动摇的总导师威严被侵犯:“谁带他来的!这样不遵守课堂规则的人,把他带走!”
胡鹏站直身体,浑身绷紧,他似乎准备自己离开。
众人愤愤不平,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吐露了羞耻一面,而这人听了他们所有人的秘密,却不肯等价交换,这不公平。
“不行,他必须要说!”
“他凭什么可以当特例?”
“他想走,拦住他!”
“对不起大家,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来!我没有想到他这么顽固不灵!”
胡鹏是个成年人,事业有成的成年人,在社会上人面对面很少发生激烈的冲突,更不用说这铺天盖地毫无遮拦的责备和怒骂。
而他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权力吗?
“你以为在这里你还有选择说和不说的权力吗?”
丁帆毫不留情,他看向胡鹏,说的话却是对着所有学员:“你们既然来到这里,那必然是摒弃了自己的一部分权力,你们仔细想想,你们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等级分明,追名逐利的物质世界。你们尽管可以否认,但是扪心自问,高喊人权尊重自由平等的人无不是站在权力金钱的底端,他们不作为,却妄图用平等观念获得辛勤劳动人的资产。而站在巅峰的人呢,是自私自利牢牢把钱财拽在手心不肯放手。你们都是各自行业的佼佼者,但你们觉得你们达到了个人的顶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诚实回答:“没有,我觉得我还有更大的空间。”
“我想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我只想家庭和睦……”
“事业有成只是一方面,我更想获得的是心灵的宁静。”
丁帆兴奋大喊:“对!”
他展开双手,像是正要展翅起飞的白鸽,环顾四周,瞳孔闪烁光芒:“听听你们的欲望,和集体脱不开关系,你们都有想成为的人!而这个人和周围的人息息相关!你们从小到大生活在集体,成就了个人,但这远远不够,在你们追求个人的同时,另一方面,集体离你们越来越远!”
“对,没错!”
“是这样。”
“大师说的对!”
丁帆激动地挥手指向胡鹏:“看这个人,他还没有醒悟,他还沉迷在个人,他不愿意向大家袒露心胸,他不相信我们这个集体。”
“无可救药!”
“自私自利。”
“拉住他,不能让他走!”
在众人的视线责备下,导师的指令和怒骂下,胡鹏的羞耻心显然达到了极点。
胡鹏被逼得退无可退,他想走被人紧紧拉住,所有人的声音滔滔不绝像是魔咒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一张张狰狞,疯狂,狂怒的面孔在他眼前转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胡鹏大喊一声。
所有人愣住,只见胡鹏双眼赤红,拳头捏紧,看起来像是在狂怒的巅峰,随时可能挥拳揍人,他们只是想出口劝说,没人想打架,更何况胡鹏看起来很疯,俗话说的好,不怕狠的,就怕不要命的。就在所有人心生惧意踌躇不前的时候,胡鹏突然捂住双眼,猛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人惊愕起来,他们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站在最前面的丁帆却一脸了然的模样,他挥手示意所有人散开,然后他慢慢退后,让胡鹏暴露到众人的面前。
这时候胡鹏的姐姐走上前来,胡鹏姐姐是上一届的优秀学员,同时也是这一届帮助体验课程的义工,也就是大家伙叫的助导员。
丁帆冲他姐微微一点头,他姐立刻就像是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一样,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前,完全不顾念什么亲戚关系,插着腰指着他鼻子就开始无休止的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我真不该带你来这里,你想想你以前做过的那些好事!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你重头再来,你竟然又开始耍脾气!你对得起辛苦养大你的爹妈?对得起你老婆,对得起被你害死的儿子吗!”
胡鹏浑身一震。
只听对方嘴里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恶劣。说他是个变态,是个杀人犯,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就在所有人错愕以为胡鹏会辩解的时候,胡鹏居然默认了。
他失声痛哭,不停颤抖,抖抖瑟瑟揉搓着双臂,暴露出来的皮肤被他搓得通红,上面全是大小不一的伤痕,看着让人惊心动魄,他好像极度厌恶自己,绷紧的身子,满眼里都是对自己的厌恶,到了最后,他干脆在众人的瞠目结舌的眼神下,猛然起身朝一旁的桌角撞去。
丁帆和几个导师,连忙冲上前将胡鹏拦住,为了防止胡鹏再做出自残的举动,几个人将胡鹏捆了起来,轮流开始传输生命的美好的感念。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胡鹏的情绪才开始渐渐地稳定下来,那张痛哭流涕的脸,开始变回之前冷漠的表情,麻木得犹如一个木偶。
这里大多数人基本是贪污点小钱,收了点贿赂,混乱的男女关系,或者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获得利益,没有人是跟人命案子沾边的。
丁帆问:“你认识了自己吗?”
胡鹏抽泣一声:“是我的错。”
丁帆叹气:“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错,每个人都有错,但是大多数人错的是害了自己,而你是害了别人。”
胡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该死!”
丁帆摇头:“不,你怎么可以这么懦夫?”
胡鹏微微一怔。
丁帆看向所有人:“犯错没什么,重要的是犯了错后该做什么。忏悔?不,而是去补救,想办法弥补那些因为你们而受到伤害的人。”
所有人面面相觑,内心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胡鹏垂头,他看着地面,但是舒墨看见胡鹏眼中闪烁着一丝光芒。
课程最后,胡鹏被解开了束缚,他大声哭泣,和自己的姐姐拥抱,就像是和全世界拥抱一样,看起来似乎真的受到了某些解脱。
……
……
回忆到此,舒墨望向胡鹏。
无疑他成为所有人的话题中心,正在被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但胡鹏似乎并不在意。解散后,他孤零零一人蹲在溪流的上方,一遍一遍用溪水揉搓着毛巾,那张毛巾颜色已经有些褪色,周围都泛着毛边,像是用过很多次,但这张毛巾人手一张,是昨天才认领的新毛巾。
舒墨端着手里的盆站起身,装作不经意,经过胡鹏的身边,胡鹏正拿着一块肥皂一遍遍的搓洗着手臂,他的手臂被搓的通红,几乎像是脱了一层皮,还起了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红点。
胡鹏注意到他,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一眼,舒墨沉默地走开。
他没多嘴,忍不住回想起今天早上胡鹏和何淼见面的那一幕,胡鹏有很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来上课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有的为了挽救自己即将破碎的家庭,有的为了让事业更上一层,还有人就是为了洗涤自身,让自己更上一个层次而来的。
舒墨走过一颗大石头,他蹲下身子准备打水,忽然发现小溪对面有个黑影,是之前和自己一样没有唱歌的女孩。她把自己隐在大树的阴影里。
她埋着头,看不清表情,舒墨回忆起女孩之前的话,她说她不该反抗父母,她要做个听话的孩子,女孩说话时的语气没有起伏,甚至一点点情感的波动都没有,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