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如何处理的,他们并不清楚。
李玄松开手之后,盛敏也没有转过去看,尽管周围人声鼎沸。
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李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更加严肃的脸,轻轻牵住他的掌心:“我们回家吧。”
离开的路上,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急救大楼跑,看见两个男人手拉着手,只投来一瞬好奇的目光,又急急地往漩涡中心去挤。
生老病死,皆是大事,即使在医院这样的地方,死亡依然可以吸引众多的目光。
但他们十指相扣走得很快,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夜里李玄短暂惊醒过一次,醒来后借着月光看了盛敏许久,贴下来很珍惜地亲了亲他的眉眼,然后侧过身把盛敏牢牢锁进了怀里。
盛敏闭眼装睡,只是悄悄将掌心贴住了他的心脏。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晴天,上车的时候留意到后排斑驳的血迹,李玄微微怔了一下。
“开我车吧。”盛敏说,“晚上回来,我们开去洗。”
李玄点点头,到了小区门口,总算清净了,再也没有蹲守的人。
“李明格还会来找你麻烦吗?”驶出一段路,盛敏轻声问。
李玄摇摇头:“不知道……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了吧。”盛敏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李玄捏捏他的后颈,笑笑:“都没关系,随他吧。”
或许是忙于舒馨的后事,李明格暂时没有了消息,几天之后,却收到了一封监狱的来信。
鉴于舒馨的自杀和故意杀人案发生的时间过于接近,舒馨死后,监狱再度提审了赵绩哲问讯。
而得知舒馨去世,赵绩哲第一反应,却是想见李玄一面。
邮局把信送来的时候,盛敏也在家,所以李玄并没有刻意瞒着他,面色却暗了几分,赵绩哲果然知道盛敏的住址。
他不由得握紧了盛敏的手,后者却没有察觉到这异样的来源,偏头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厚?……我可以拆吗?”
“没必要。”李玄说,但盛敏想看他也没有阻止。
信件其实不厚,拆开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封监狱心理矫正科室的通知函。
说赵绩哲在监狱改造情况很差,经常和同监室的犯人发生斗殴,存在刻意闹事的情况,并呈现出了严重的自残倾向。
原则上,罪犯在服刑期间只能会见直系亲属,但赵绩哲并不能够查到任何的亲人,基于改造需要,如果李玄愿意的话,可以向监狱申请探视。
盛敏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就听李玄问他:“写些什么,看这么久?”
他递回去,李玄瞟了两眼,语气平淡:“现在监狱服务这么周到了。”随手扔进了废纸篓,信件的尖角划破了垃圾袋,刺啦一声响,又把纸篓带倒了。
李玄不由得抿住了唇,盛敏已经先一步弯腰扶了起来,转头与他对视片刻,李玄开口道:“我饿了,吃饭吧。”
盛敏笑了一下,搭着李玄的肩膀,靠近亲亲他微微有些紧绷的唇角:“嗯。”
那封信就那样被丢在了废纸篓里。
而转天到了剧院,盛敏在自己办公室门前送来的一堆快递里,发现了同样的信封。
比起昨天给李玄的信,这封信的内容简单多了,短短的一行,只说想要见见他。
盛敏垂眼看着,继而他回想起,好几个月之前,他替李玄去宿舍取东西,无意间看到的那些信件……
“盛敏!”邓景推门进来,“还以为你不在,叫你好几声了……发什么呆呢?”
“嗯?”盛敏很快地收起信,抬起脸,“怎么了?”
他递给盛敏一杯热可可:“上次在你这儿拿的荸荠好甜,我自己买了几次味道都不对,想问你在哪儿买的?”
“以前拍戏的时候去过一个种植基地,每年都订,你想吃我再让寄些来。”
“就等你这句话呢。”邓景笑咪咪道,“那你给尹潜频也寄点吧,省得他来分我的。”
“好。”盛敏点点头,想起今天来了还没看见尹潜频,“尹导出去了?”
“你能帮着副导排戏,他当然偷懒了呗。”
邓景撇嘴,实则尹潜频也不是偷懒,剧院今年扩编,想把十楼收回去,尹潜频这几天忙着找新地方搬。
“他本来也嫌现在地方小了点,准备趁着这次搬,干脆买栋楼。”邓景忧心地啧啧两声,“眼高手低,别把自己买破产了,马上过年了,到时候克扣我薪水……干嘛这个表情,我说的实话。”
“那我多送你几筐荸荠好了,大过年的,别让你饿到。”盛敏一本正经道。
邓景也笑,又听副导演来敲门:“盛老师,准备排练了。”
“那你去吧。”邓景说,“我回去看剧本了。”
“你等等……”盛敏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
他垂眸想了片刻:“你下午替我顶下吧,……我出去一趟。”
监狱的会见室很简陋,一张长条的木桌,两把椅子,唯一的装饰,只是桌面上两盆要死不活的绿植。
安静地等了一刻钟,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赵绩哲见到他的瞬间明显有些许的错愕,随即不死心地把小小的会见室扫了一圈,确定没有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之后,阴沉的脸上,眉头深深皱起。但狱警在场,他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听着他们寒暄。
“监狱长已经安排过了,这间会客室的监控和监听设备我们会暂时关掉。”
这狱警年纪不大,也爱关注娱乐八卦,尽管来人戴着帽子口罩,但只是露出的俊朗眉眼,依然让人印象深刻。
可领导都打过招呼了,他只能控制住自己想要签名的冲动,公事公办道:“安全起见,手铐是不能解开的,我就在门口,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按旁边的警报器。”
盛敏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谢谢。”
“客气。”
“十九呢?”狱警刚带上门,赵绩哲迫不及待地开口。
“他没来。”盛敏摘下棒球帽和口罩,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没来?只有你?是你拦着他不让他来?!”赵绩哲毫无逻辑地指责他。
盛敏平淡道:“你写信说要见我,所以我来了。李玄他不想见你,自然不会来。”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赵绩哲有些激动,双手按在桌面上,镣铐砸上去,发出刺耳的响声,“那个女人不是死了吗,……他为什么还不肯见我?我没能杀了李明格是不是……我……”
“你觉得他会因为舒馨的死而高兴?甚至感谢你?”盛敏轻轻地截断他。
这句语气平平的话却仿佛踩住了赵绩哲的痛脚,登时脸上浮现怨恨的神色来:“我觉得……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对。”盛敏神色平静,很轻地应了一句,“我很了解他。”
赵绩哲目光阴测测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他拉开椅子坐下:“我是给你写信,但其实没想到你会来,真的……结果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自以为是……你厉害什么呀?不就是个卖脸的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告诉你吧!十九只是一时被你骗了,但你们久不了,他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对此盛敏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拿过桌上简陋的玻璃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样平静,落在赵绩哲眼里,却仿佛是刻意挑衅,愈发愤怒,双手捧着桌上的茶壶猛地砸在地上:“他绝对不可能爱上你!他不可能真的喜欢男人!”
“老实点!”门外的狱警被这惊动,推门而入,“蹲下!”
赵绩哲心口起伏,双眼气得通红站在原地。
“没事。”盛敏沉稳道,“不好意思,损坏的东西,我来赔偿。”
狱警挠挠头:“没关系没关系……犯人情况比较差,你们交流的时候要多小心,我就在门口,有问题一定要叫我。”
又不放心地上前检查了手铐是否牢固,把剩下的两个杯子也一并带了出去。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能缓和赵绩哲的情绪:“你在十九面前也这么能装吗?他就是这样被你蒙骗的?……了解他,你了解他?胡扯!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是吗?”盛敏并不生气。
“不信?”这句自评却让赵绩哲得意了起来,他阴测测地看着盛敏,又笑了,站起身,拖开椅子在盛敏面前坐下,手指比划着,“他还没有这条桌腿高,我就认识他了,十多年了,你比得过吗?”
那一年赵绩哲五岁,见到李玄是个秋天。
孤儿院里种得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一场霜冻后全死了,枯枝败叶没人收拾,一层层地堆在树下头。两场雨过后,被沤出难闻的味道。
于是让所有的小孩去清理,清理不完,就不许吃饭。
也没有工具,全部都要靠手一点点捡,好不容易要弄完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汗巴巴的,就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时候,他看见了李玄。
刚登记了信息,他板着一张小脸被孤儿院的阿姨带到宿舍去。
“又来一个。”几个孩子蛮不高兴地议论。
这只是家位于偏僻县城的很小的孤儿院,每年财政拨款也不多,很多物资都靠社会热心人士捐赠,排除被克扣的,孩子越多,每个人可以分到的东西就越少。
“快点打扫,少磨洋工,东看西看!”领着李玄经过的阿姨责骂道。
“弄完了阿姨。”大一点的孩子讨好地笑,“都弄干净了。”
“干净什么,就比你们那脸干净点。”这个阿姨是整个孤儿院最爱骂人的,对比起来,却还算心软,“都给我回去收拾了再去吃饭,脏死了……把他也带进去。”
她一指李玄,像丢掉一个烦人的包袱。
说是宿舍其实只是两间平房,男孩女孩各一间,大通铺,十来个孩子,就挤在一起睡。
门一关上,年龄稍大的几个就把李玄围住了。直接伸手去抢他小小的书包。
“拿来检查。”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想翻里面有没有吃的,孤儿院办入院的时候,都要拍照,工作人员一般会发点瓜子糖之类给孩子当展现关怀的道具,也不是什么太好的牌子,拍完照就给他们拿着了。
每个进来的孩子都要遭这一次,出于畏惧,几乎没有人反抗。
李玄是第一个。
他小小的手顽强地抓着自己的书包,不肯给他们,却很快被一巴掌用力打到了地上。
“滚一边去。”
他们骂他,把他的包拉开,所有的物品全都一股脑倒出来。
衣物,书本散落一地,他们用脚尖踢来踢去,从里面翻到了几颗巧克力。
眼睛一亮,争先恐后地捡起来。
“还有这个呢。”
“都给我!”
最大的那个孩子摊开手来,他快十岁了,在一帮孩子中生得高而壮,又会讨阿姨喜欢,其余人都怕他。再不情愿,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交过去。
他得意地笑起来,贪婪地打开一颗,迫不及待地就要放在嘴里。旁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咽口水,也没有谁留心到李玄是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倔着一张小脸,恶狠狠地跳起来够住他的胳膊,一口咬在他手上。
“疯子啊!松开!”
那孩子被咬出一个很深的渗血的牙印,痛得大叫一声,所有的巧克力都掉在了地上,被李玄全部用力地踩碎。
“滚蛋!”大孩子气得踢他,再次把他踹到了地上。
那天李玄被打了一顿,反锁到阳台上,连晚饭也没有吃上。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得罪了孩子头,在他的授意之下,其余人都孤立他,欺负他。
年纪太小,骨头和肉尚且是软的,偏偏长了一身锋芒,却还没有可以支撑的屏障。李玄的倔脾气让他成了众矢之的,吃尽了苦头。
他们打他,踢他,把冷水倒在他被子上,让他没有地方睡觉,往他的饭里扔死蟑螂。
闹得太过的时候,阿姨会阻止,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出大事,他们并没有心情管这些,对此不闻不问。
一开始,赵绩哲其实很高兴,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领养,被送回来之后成为了其它孩子嘲弄的对象,李玄来之前,受欺负的那个是他。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一直不肯服软,李玄被欺负得越来越狠,连着几天他们不让他进屋。逼他跪下求饶。
李玄怎么会肯,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早慧与倔强,下场就是被他们打掉饭,锁在走廊外头,那样冷的天。
好几次赵绩哲看见他,站着月光下头,明明很累了,背也不肯弯一下。小小的身影,叫他想起自己被领养那家的弟弟。
尽管就是因为走丢的弟弟被找回来了,他才被送回孤儿院,但他记得弟弟回来那天,拉着自己的手乖巧叫哥哥的模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那家的一员。
李玄和乖巧沾不上一点边,可是赵绩哲有些心软了。
他偷摸溜出去,塞给李玄晚饭时自己留下的半个馒头。
李玄冷漠地看着他不肯接,赵绩哲劝他:“你吃吧。你一天没吃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你就等不到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不晓得其中哪个字打动了李玄,他沉默地接过那半个冷馒头,吃了下去,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稚嫩的声音说:“他们本来就不能来了。”
自那天之后,赵绩哲经常偷摸攒一点吃的给他,李玄从开始的冷漠,饿狠了,也不再拒绝他。
这样的事持续了三个月,随着春节来临,妇幼保健协会来的领导来考察孤儿院情况,撞见李玄被打而告终。
那是李玄故意的,他知道他们那天会来,于是故意激怒那几个带头欺负他的孩子,假装害怕,跑进了领导们开会的办公室。
孤儿院的负责人因此挨了通报批评被罚了钱,欺负他的孩子在领导走后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当然,作为受害者又揭穿这一切的李玄,因为丢了孤儿院的脸同样被关进了禁闭室里——后来在孤儿院的几年,性子太倔,他经常被关进去思过。
但至少在这次放出来之后,那些被随意欺负的噩梦,结束了。
孤儿院的日子,枯燥又无聊,一天天地,有些孩子被领走了,又有新的孩子送进来。重复着一些从被欺负到欺负人的日子。
李玄从不参与这些,他甚至很少和他们说话,总是自己孤零零坐在一旁,唯一亲近些的人,只有赵绩哲,也都是后者黏着他。
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到了该去学校念书的时候。
李玄的聪明也彻底显露出来,每次考试都可以拿到第一名。学校里的老师夸他是个好苗子,很多前来领养的家庭也知道了这里有个“天才”,都愿意收养他。
但李玄总是拒绝。
而一直希望有个家庭可以接纳自己,让自己有亲人爱护,不要再被同学嘲笑野孩子的赵绩哲,或许运气太差,却始终不能如愿。
“你为什么不去?”他问李玄。
“我有父母。”李玄冷淡地说,“不用别人给我当爸妈。”
赵绩哲其实也不想李玄走,他是他在孤儿院最亲近的人。
“十九,那我们当彼此的亲人吧。”他对李玄说,“我是哥哥,你是弟弟。”
李玄没搭理他,也没拒绝他。于是赵绩哲当他答应了。
如果一直这样,或许也很好,后来赵绩哲时常在想。
十九这么厉害,肯定可以考个很好的大学,他念书不成的,可以去学一门技术,等他们能够自立了,就离开孤儿院。
但是还是要待在一起的,常来常往,因为他们是兄弟,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但幻想就是幻象,虚无缥缈的想象戛然而止在赵绩哲十二岁那一年——孤儿院换了一个新院长。
和原来那个有些尖酸刻薄又爱骂人的女院长不同,这是个异常温和的老人,一头白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起先没有人察觉出异样,从工作人员到孤儿院的孩子,都很欢迎这个新院长的到来。
他从不骂人,也不克扣下属的奖金,工作认真,甚至不回家,就住在孤儿院里。也不像孤儿院从前的某些男工作人员一样,有意无意揩女孩子们的油,总是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听说他原本是某个单位的局长,已经退休了,说在家闲不住,打了返聘申请,调到了孤儿院来……
看起来什么都很好,直到有一天,赵绩哲胃痛,晚饭没吃,先回到了宿舍。
经过走廊的时候,他听见房间里面有响动。他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没开灯,窗帘缝隙依稀能看见有人影。
他记得这个点,其它人应该都还在食堂——李玄除外,他十岁连跳两级,已经念到了六年级,正在准备一场市里组织的数学竞赛,拿到一等奖的人可以保送去市里的重点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