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小学很久都没有考上市重点的学生,很有些重视,特意和孤儿院对接过,每天放学,李玄都会在学校多留一段时间,做完辅导卷才回孤儿院。 还要再去栏杆的草丛边,借着栏杆外的路灯继续看书。
他以为是李玄有事提前回来了,高兴之余,凑到窗户边想要看个究竟……
却不想看到和蔼可亲的院长,躺在男孩子们的床上,喘着粗气……那样暗淡的光线,都挡不住他的皱纹和丑态,他一只手抓着一件衣服,贪婪地闻……另一只手不断地动作着……
孤儿院的孩子都早熟,十二岁已经知道很多事了。
赵绩哲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的,他在后院墙角躲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下去,知道别人都回去了,才慢慢回到宿舍去。
赵绩哲想把那天看见的一切,当作一个意外忘掉,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却忍不住去留意。
他发现院长的目光总是在男孩们的身上打转,借着关心的名义,有意无意地摸他们脸乃至腰和肩……甚至在他们洗澡的时候,一次次经过……
曾经觉得是正常的一切,都变了意味,有几次他匆匆收回观察的目光,却触碰到了其它孩子探究的眼神,于是他明白了,察觉这件事情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
但没有人说,没有人敢……那样的地方,院长就是裁决一切的人,他越来越过分,越来越露骨,但孤儿院都孩子只能默默祈求噩运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第一个遭殃的是个残疾的孩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有天他很晚才回来,一瘸一拐,有几颗糖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但他没有捡,他默默地躺上床,被子盖住了脸。
声带受损的哑巴,哭泣也没有声音,只有被子下的身体默默地在发抖。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赵绩哲很害怕,他想要靠近李玄寻得一点依靠,才想起李玄还在外面看书,没有回来。
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孩子还算走运,没过多久有一户人家来孤儿院领养,那家的女主人也是个聋哑人,他们带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有人得以脱离苦海,剩下的人就又开始恐惧起来……院长选择那个哑巴,是因为刚开始胆子太小,不会说话的人更好控制……他现在尝到了甜头,欲望膨胀,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呢?
尚且没有察觉的孩子们,或许过得轻松一点,而那些洞悉真相者,在胆战心惊中也不过如同待宰的羔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留意着院长令人作呕的目光,到底久久地停留在谁的身上……
一周之后,在一个夕阳还没有落下的傍晚,赵绩哲发着抖,哆哆嗦嗦走进了院长的房门。
回忆戛然停止在这里,赵绩哲看着盛敏,很轻蔑地笑了一笑:“男人和男人之间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吗?”
他恶意地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分享一个深埋已久的秘密:“我可不是那个孤儿院里,最漂亮的孩子。”
如同一条冰冷的吐着信子的毒蛇,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一面说,细细打量着,不放过盛敏的每一个表情。
然后赵绩哲舔着嘴唇笑了,肩膀耸动,带着椅子都在抖,在地板上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神色癫狂:“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替他的!一个漂亮但是倔强的刺头,和一条温顺听话的自己送上门的狗,你说会选哪个?!”
院长最开始被赵绩哲撞见拿着的那件衣服就是李玄的,他肮脏的眼神常常在李玄身上流连……在那个哑巴离开之后,越来越频繁,赵绩哲担心,害怕,可他无法提醒李玄。
那年李玄才十岁,又甚少与那些议论着隔壁女生讲着下流笑话的大孩子们接触,聪慧并不落在这些龌龊的地方……
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上,早出晚归,无暇分神注意周围悄然发生的一切。
只有赵绩哲担惊受怕,李玄在孤儿院的每一分钟,他都尽量跟着他。可谁不是板上的鱼,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祈求刀落得慢一点……
终于有一天,他听见院长对阿姨说,不要再让十九放学留在学校迟迟不回来了,竞赛再重要,孤儿院的管理还是得统一的……
赵绩哲听见了磨刀的声音。
他想不出一条鱼要怎样救另一条鱼,所以代替他,钻进网里。
绳子,玩具,疼痛,老人身上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皱纹密布的手……他越痛苦,哭得越狠,院长那张长着老年斑的脸就笑得越高兴……
奇怪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真的进入过,当时赵绩哲还不懂,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还有良知,只是因为,院长太老了。
但人要折磨人,有太多的方式……赵绩哲越来越害怕夜晚来临,伤口还没有好,不晓得什么东西又会被塞进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他主动跳火坑,院长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了,李玄没有被从学校叫回来,很快顺利地完成了竞赛。
理所当然的,他以满分得到了第一名,除了拿到了市重点的保送名额,学校还给了一点奖金,和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那天放学李玄早早就回去了,他把蛋糕分成两份,藏在后门的草丛里,打算给赵绩哲一半。
县里的中学不上晚自习,放学只比小学晚一点点,但是别的孩子都回来了,赵绩哲仍然不见踪影。
“赵绩哲呢?”
李玄久等他不见,朝旁人打听。因为害怕,他们都不肯告诉他。
终于,有个女孩看不下去了:“你别找了,他在院长那里……”
李玄闯进了办公室,一拳打断了院长的鼻子,把赵绩哲带了出来。
他们跑啊跑,跑过垃圾堆,又跑过臭烘烘的水沟……李玄用学校给的奖金买了药沉默地给赵绩哲涂上。
“多久了?”李玄问。
赵绩哲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仍然无法回答。
“我们报警。”最后李玄说。
赵绩哲是不敢报警的,他害怕。他记得很久以前孤儿院有个孩子因为体罚过重死了,警察来了,最后也不了了之。
没用的,他想,孤儿院的孩子贱得像野草一样,谁在乎呢?
但李玄坚持。
他们去了最近的派出所,两个小时之后,鼻子上固定着胶带的院长匆匆赶来,就要把他们接回去。
“小孩子不懂事,管教两句就会报假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能这样。”接警的年轻男警试图阻止,他护着两个孩子,神色激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不能就这样把孩子们带走,孩子身上的伤需要医生来看。”
“你给我回去。”他的上司大声地骂他,“有你说话的份吗?”转头对着院长很恭敬的样子:“您还亲自跑一趟,对孩子们真是好。我送回去就行了其实,我们副局说了,您是他的恩师,您的事,都得当我们自己的事处理……这些小白眼狼,真是不好养。”
他们就这样被带了回去,或许是李玄那一拳打坏了院长的兴致,他没有做那些恶心的事,而是将他们毒打一顿,扔进了黑漆漆的禁闭室。
每天两个干馒头和冷水吊着命,一周之后,濒死之际李玄终于被带了出去。
当然不是因为发了善心,是因为县教育局要做年末工作总结,安排了电视台的人,来采访这个竞赛满分的学生。
然而等到采访结束后,记者一走,李玄又被关了回去。
“十九,你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赵绩哲看着他又被关进来,那扇门缓缓关上,绝望地问他,“我去认错吧,我去和院长认错……”
“不行!”李玄一把拉住他,“你疯了!”
“那要怎么办!我不想死!”
黑暗中,他们久久地对峙着,良久他听见李玄说:“我们跑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跑,赵绩哲不知道怎么跑。
他们出得了禁闭室吗?那么多人盯着,跑得出孤儿院吗?要跑去哪里呢?
“后天他们还会放我出去一次。”李玄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我要作为学生代表去县教育局领奖……后天,后天我们就走……”
后天一早,李玄果然又被放出去了。原本应该中午前就会结束的颁奖仪式,到了下午,他依然没有回来,隔着墙壁,他听见几个阿姨说,得快点去找人……
赵绩哲很害怕,他想十九不会是丢下他了吧……又冷又饿,他在惊慌害怕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喧哗声吵醒了。
“起火了!起火了!快救火啊!”
他惊慌地扑到门边,透过那个小小的递饭的窗户,他看见对面办公室的方向,有雄雄的火光燃起。
就在这种救火的吵闹和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门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铁丝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拉开了,李玄站在门外,镇定异常:“走。”
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慌张的脚步声充斥着小小的孤儿院,远处依稀有消防车的警笛声。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跑过后院,赵绩哲才发现火势最大的地方,是院长居住的那间房,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再燃到旁边办公区去的。
而在那群组织救火的孤儿院工作人员里,一眼看过去,并没有院长。
“你放的火?”他牙齿颤抖着问李玄。
野草丛生的操场上,火光映照着李玄的侧脸,他单薄的黑色外套,被风吹得上下飞舞,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完全不像个十岁多的孩子,冷漠看着火舌舔舐过墙壁:“他该死……”
赵绩哲脑子轰地一下,下一秒他冲进了火里。
“我不想他死吗?!我恨不得剥掉他的皮!”赵绩哲激动间,袖子滑落下去,露出手臂上蜿蜒的伤疤,“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十九那么小,就背上杀人的罪名……”
他运气还好,冲进火里就找到了倒在门边已经被烟熏得昏迷不醒,全身上下被烧得没一块好肉的院长。因为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赵绩哲的手臂被烧伤了。
刚刚把人弄到走廊上,李玄也披着一床打湿的被子冲了进来,恶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不待赵绩哲反应,把他拖走了。
随后,李玄带着他趁乱逃离了孤儿院,他们坐在货车的后座摇摇晃晃,一晃就是好多年,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十月十七号。”赵绩哲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翻翻当年的旧报纸,还能够查到孤儿院纵火案……你看,现在你还觉得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会杀人放火的疯子吗?”
他希望在盛敏脸上看见恐惧或者害怕,都没有,虽然那一刻盛敏的确在想李玄。
想起他们刚认识不久,李玄知道他性向的那一天,他告诉他,说自己的一个朋友,遭遇过同性猥亵,这件事情,改变了他们全部的人生轨迹。
盛敏努力回忆着说这句话时,李玄是怎样的神色语气,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李玄看他情绪低落又同他道歉,说喜欢男人不是你的错,这本身不是一种错。
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呢。
盛敏久久的失神激怒了赵绩哲,他抬高音量,指着盛敏骂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看他现在光鲜了,你和他在一起,他在阴沟里面活的时候,你见过吗?没有!只有我知道!只有我陪他!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为他犯贱,为他坐牢!”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毫无征兆又哭了出来:“我坐过牢十九说他看不起我,可我是为了他啊……我知道他想学电脑,那个什么程序班的课,宣传资料一页纸他看了好多遍,我们没钱可是……他们让我送的东西里面藏了毒品,难道我不清楚吗?我不过是想,赌一把,试一试,只要有钱了,我就能让十九去报班了……”
他哭得很难看,涕泗横流,因为痛苦,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我是自愿的,我是他哥哥,我为十九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有人要长成树,就有人得做他脚下的泥,我愿意……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长成了就要一脚把我踢开……他不该……我哪里对不起他了……”
哭声在窄小的会客室里反复回荡,盛敏终于补上了这个残缺故事里最关键的一环,却并没有丝毫的愉悦。
“我对他那么好……”赵绩哲还在哭。
好吗?真的好吗?
他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可是所有的选择面前,真的只有那唯一的路吗?
盛敏失魂落魄地想。
他觉得自己的心上像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呜呜地往里吹。
李玄已经拿到了竞赛第一名,本来马上就可以离开孤儿院了。
他那么聪明又努力,去到市里总能找到新的出路。他或许能够顺利地完成学业,念大学,学自己喜欢的专业。
不用经历清水巷那些刀尖舔血的生活,针管、手术刀不必扎进他瘦弱苍白的身体,不必连名字都要被迫丢弃,才能长成今天无坚不摧的模样。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一步之遥,天翻地覆。
盛敏垂眼看着面前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的人。
在每个环节上做着自以为伟大实际糟糕无比的选择,再用一句,我是为了你,就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后果甩给李玄去承担。
他到底是要李玄做树,还是要李玄和他一起烂在泥里?
李玄知道赵绩哲的那些所谓为了他吗?承认吗?
知不知道,承不承认或许都没那么重要。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给予了一大堆所谓恩情……
然后,去偿还。
李玄其实是可以拒绝的,他应该拒绝的,他得到的,从来不是他需要或者想要的。
可他还是接受了这一切,接受命运的种种不公。
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被指责,不想欠任何人。
可他原本也不欠任何人。
盛敏艰难地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神色,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拿他当亲弟弟,他却要扔掉我……”赵绩哲不停地说,“他不想管我,他不管我了......”
盛敏怜悯地看着他,找不出任何言语来,他不能质问他,不能责怪他,没有资格,也于心不忍。
哪怕为了李玄也不可以。
作恶的人已经死了,伤害还在延续,受害者之间不应该互相撕扯疤痕。
况且当时他们都太小了。
“你想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盛敏轻轻地说。
“你比不过我,我是对他最好的人。”赵绩哲又提起这句话来。
“我们没有什么要比的。”
盛敏很平静,赵绩哲妄图炫耀,挑拨,他不为所动。缓缓半蹲下,递给赵绩哲一张纸:“擦一擦吧。”
“你少假悻悻!”赵绩哲一把打掉,“我想见你,我当然想见你,我想看看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从我知道你的存在……我跟踪过你很多次……我不仅想见你......”
他压低声音,“我更想杀了你。”
“是吗?”盛敏明白他说的是心里话,但眼睫也没有多颤一下,“为什么没有呢?”
为什么,为什么……
赵绩哲想起某一天,他悄悄跟着他们,隔着街道,有些晚了,天隐约擦黑,他们借着夜幕的遮挡牵手,肆无忌惮。
中途盛敏不晓得说了什么,李玄就笑了。
刚好在路灯旁,灯光映照着李玄神色极其温柔,从前赵绩哲不知道,这两个字能和李玄沾上边。
其实当时赵绩哲跟得很近了,李玄素来警觉的人,却没有发现。那一刻,他太放松了,满心满眼都在盛敏身上,再看不到其它任何。
为什么不动盛敏,赵绩哲扪心自问,他害怕,他知道李玄不会放过他。他敢动他的公司,但是不敢动盛敏——哪怕他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他们久不了。有多心虚,却只有自己清楚。
“你很得意吗?”他反问盛敏,咬牙切齿,“你在可怜我吗?我不需要!……你替我给十九带话,就说……”
“什么也不必说,我什么都不会带。”
盛敏想,他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站起身来:“你也不必再和别人斗殴自残,他不会因此来见你的……他不想看见人死,但你们不能总这样要挟他。”
要挟?
赵绩哲抬头,看着盛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如珠似玉的面庞,衬得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不明白,他不理解,李玄就是被这张脸迷惑了吗?
“你凭什么?”盛敏走到门口,赵绩哲忍不住吼了出来,“对,我要挟他,我拖累他,他不认我是他哥哥,不认我们是亲人,那你呢?你才认识他多久?你有什么好的,你凭什么配得上他?!”
盛敏转过头去,夕阳从窗户外头落进来,光影在绿植上留下美丽的把戏,每一丝脉络,都是时间刻下的纹理。
他曾经嫉妒,他嫉妒赵绩哲,嫉妒那个死去的人,嫉妒比他先出现在李玄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尽管他知道,他所得到的,是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
但此刻不再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时间是世界上最不可挽回,也最不值一提的事物。
无论何时相遇,他对他的爱意都不会胜过如今。
“我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盛敏轻轻开口,并不是回答任何人,只是告诉自己,“只要李玄需要我站在他身边,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