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会功夫,手又变得冰冷,她手指缩回衣袖,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突然来了两条短信。
已经很少收到十一位手机号的短信了,如今的短信基本都是广告垃圾,她把短信点开,看到一大片文字。
“喻见,很抱歉之前的事让你不开心,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但还有些话,是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在你出现之前,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亲人。小时候我希望,长大后我、他还有苟强,我们三个能住在一个房子里,一起学习一起生活。
等到真的长大后,我才发现,我的愿望早已经改变,我希望那个房子里,只有我和他。
可是你出现了。”
“我不会说是你横插进了我们的生活,你才是第三者。但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假如你没有来芜松镇,我和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们在英国会住一起,他会爱上我,毕业后我们一起留在英国,他的家人早就已经是我的家人,我们的步调是一致的。
每当我这样想,我就忍不住嫉妒你,可是每一次我发完朋友圈,又忍不住后悔和害怕,我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这不该是我做出的事,所以他现在不再理我,我真的不怪任何人。
但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去争取。等他这几天回到英国,我会告诉他,我决定和他一起申请研究生,继续留在英国,假如他要读博,我也会跟着他。我真的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我现在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只是希望你能谅解。”
这几段文字篇幅太长,她还划了几页。
她和小阳春一样,早就把方柠萱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她没想到方柠萱会给她发短信。
她劝自己别上当,可眼睛忍不住又看一遍,尤其是那句“我决定和他一起申请研究生”。
文字像被施了魔,能把人的心绪搅浑,最后她强迫自己把手机放回口袋。
坐得够久了,该上楼了,她还要大扫除。
她深呼吸,从地上站起来。
大约是她没怎么进食造成低血糖,又或者是白茫的雪色让人头晕眼花,又也许是其他可能。
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她一脚踏空,跌进泳池。
剧痛蔓延,她努力从冰雪中爬起。
她仰头能看见她的公寓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一条蜜蜂图案的白色毛巾,她用薰衣草味的洗衣液洗了,又用滚水烫过,她仿佛能闻到太阳晒后的清香。
阳台往里,由次卧改成的小书房中,她的歌还没收起来。
高二那年冬天,她在窑洞山上远望悬崖,伴着那幅画,她写下这首歌的第一个音符,如今已经五年。
好像有人在雪天的窗户后面捂住她双眼,在她耳边说:“想瞎?”
雪花落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
这个冬天是白色的,寒冷又漫长。
小阳春走之后,她去买了新的日历本,迟迟翻不过第一页。
这一天,没人划去那个黑色的日期,雪连续下,阳台上未干的毛巾冻结了。
她住进了医院,右耳骨断裂。
从小到大,她没生过大病,最多发烧感冒或者牙疼,这是她第一次在医院过夜。
昏迷后醒来,身上轻伤,伴有脑震荡,意识起先很模糊,右耳的剧痛使她无法让头脑保持清醒,她辨认着声音,努力让自己镇定。
后来医生替她缝合完右耳后安慰她说:“幸好雪够厚,你人没大事,要不然……总之命保住了就该万幸。”
她捂着左耳说:“我右耳好像听不清了。”
医生说:“你耳朵里有淤血,还需要做个详细检查。”
她捂着左耳的手还没放下,医生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又轻又浑又单薄。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头脑有些混乱不清。
但她心里并不是很怕,总觉得外伤养好后应该就能没事了,详细检查只是必走的流程而已。
夜里她睡不着,一直捏着手机,翻来覆去半天,她始终没打开微信。
第二天做完详细检查,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复原。
她并没觉得松口气,原本不是很怕的心,反而收紧了。
她确认,她的右耳现在没法辨认方位。
下午的时候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你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少拿几样,反正过完年你又要马上去北京了,去完北京再回学校,赶来赶去多不方便。”
她依旧不敢告诉父母,却不得不告诉他们这件事。
她语气尽量轻松:“妈,我出了点事。”
跟母亲通话结束后,她又给经纪人打去一通电话,告诉对方她年后不能马上工作,经纪人问原因,她如实告知。
这之后,她呆坐病床上,终于给小阳春发了一条微信。
等了很久他都没回。
柬埔寨和中国时差就一小时,她又等了一会,拨通了小阳春的电话。
没料到听到的是关机提示音。
再看时间,她才想到,小阳春现在可能正在回英国的航班上,新学期马上要开学了。
这么想着,她意识慢慢放空,继续呆坐。
这天夜里她没能睡着,她知道她应该保证足够的睡眠才能让自己尽快恢复,可她半点睡意都没有,长久的闭眼后再睁开眼,她眼皮发沉,头晕目眩。
她盯着手机到天亮,手机屏幕在半夜时曾醒过,是垃圾广告,骤明的光线让她眼睛刺痛。
父母和经纪人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了。
她还没能出院,父母见到她坐在病床上的模样后手足无措。
她一派平静地指挥父亲:“爸,你把那张椅子搬过来坐。”
父亲不动,摇着头说不用坐。
她说:“那你别让我经纪人站着。”
父亲这才木手木脚地把椅子搬过来,招呼经纪人坐下。
经纪人谦让:“您坐您坐,我不用。”又问她,“现在怎么样,医生是怎么说的?”
她语气轻松:“有点脑震荡,但问题不大,右耳缝了几针。”
“快让我看看……”母亲来拨她头发。
她没能阻止,母亲看见后眼泪直掉:“怎么缝成这样了,你怎么伤的呀,啊?”
母亲站在她的右边说话,她稍稍侧了下头,才道:“一点小伤没事的,我就是掉进小区泳池里了。”
母亲问:“泳池不是有水吗,有水怎么会撞到耳朵?”
她说:“冬天水都抽干的。”
母亲恨恨地拍打她:“你走路不长眼啊,啊?你这耳朵可怎么办!”
还是经纪人柔声去安抚母亲。
父母打定主意寸步不离她,两人都守在病房,她让他们去她租来的公寓里住,父母死活不走。隔壁床没有病人,他们晚上就在那里将就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父母去外面买早饭,经纪人才找到机会单独跟她说话。
经纪人问:“你现在右耳听不见了?”
她对经纪人没有隐瞒:“能听见一点,但是声音没有空间感。”
经纪人脸色很凝重:“待会儿我再问问医生,你别太担心。”
她点头。
经纪人道:“我也找人打听打听你这情况,没事的。”
她说:“嗯。”
经纪人问:“你男朋友呢?”
她喉咙有点卡:“他回英国了。”
“哦对,我差点忘了他在英国读书。你跟他说了吗?”
她点头,手上紧捏着手机。
在父母来后的第三天,她入院的第五天,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要过年了,经纪人要抓紧时间赶回北京,走前拉着她的手悄声说:“别着急啊,知道吗?”
父母自然不会扔下她回去,他们打算陪她在这里过完年再走。
医院内外基本人人都戴上了口罩,她感觉眨眼间就变了天。
回到公寓,里面还是她走时的样子。父母第一次来,但没心思参观,脱了外套就要打扫卫生。
母亲喋喋不休:“看你这房子乱的,你多久打扫一次?”
父亲打开冰箱说:“你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从前她最不喜欢的唠叨,现在她听得不是很清楚。
父亲要去超市,她没让母亲干活,让母亲也一起去走走。
她接过拖把,把地拖了,又把桌子擦了,把之前打算要做,却没来得及做得事情给做完。
小书房桌上的东西摊得乱七八糟,她整理了一会,想了想,打开电脑,坐了下来。
她戴上耳机,点开那首歌。
前奏缓缓流淌,她闭上眼睛,跟着哼唱。
两边声音不平衡,她唱不准。过了片刻,她把右声道调高,一点不够,她又推高,还是不够,再推高。
嗡一声,右耳仿若爆|炸,不断鸣响。
她摘下耳机,急速地喘息。
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人名,她僵着手接通,贴着耳朵说了声:“喂?”
她听不清那端在说什么,她努力睁着眼,换左手,把手机贴住了左耳。
她已经看不清,小窗外是模糊的雪景,眼泪滴在未收起的曲谱上,晕开一圈又一圈。
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分明,她觉得她说得很轻,又恍惚感觉她在声嘶力竭。
“我耳朵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
“我不能唱歌了……”
“我想见你,你回来……”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孟冬——”
孟冬——
十四年前的那个冬日,曲阿姨介绍:
“我家这个生日是农历十月。”
“小名叫小阳春。”
“大名叫孟冬。”
农历十月小阳春,时节气候名,冬至之后会出现一段温暖如春的天气。
小阳春,又称孟冬。
酒店客房在这一瞬寂静无声,蔡晋同忘记呼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
讲述的人靠在沙发上,望着对面,念出对方的名字:“孟冬。”
大约是角度问题,蔡晋同觉得她眼中折射着水光。
孟冬手臂搭着大腿,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眼睛泛红,下颌线紧收,喉结上下滚动,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过了很久。
“我当时说,你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有人猜出见见耳朵问题,我一口老血啊,当场就想递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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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那个冬天, 他也觉得寒冷又漫长。
他的脾气向来不算好。
碰见不顺眼的人,他要么无视,要么对付;遇到不合他意的事, 他要么不做,要么就是收拾了。
他从前待她也是这样, 不顺眼的时候就刺她几句, 妨碍到他了, 他就收拾她一顿。
但每次都是假模假式,他也就是和她第一天认识的时候把她揍哭了一回,后来再没把她欺负哭。
将她从同学庆生会捉回来的那天, 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
那个冬夜, 他们互相发泄着这几年对彼此的不满,从大事到小事,一件件细数, 接力赛般一人一刀,谁也没饶过谁, 谁也不做第一个低头的人。
两天后他要动身去柬埔寨, 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学校。
他在她起床的时候就醒了,睁了眼却没转头, 听着她洗漱、换衣服,然后利索地把大门碰上。
他翻个身, 又躺了一会才从床上起来。
行李已经收拾完,不用再动。他进洗手间刷牙, 刷完后发现牙刷已经很旧, 旧到该扔了。
他把牙刷投进垃圾箱,想了想,又打开柜子翻出一支新的, 拆开后放进他的牙杯。
他又检查了一下他的毛巾,纯白柔软,不用换。
走到厨房,他打开冰箱拿水,见冰箱里还有一瓶纯牛奶和三片吐司。
这几天他们都吃牛奶吐司当早餐,昨天就剩了这点,她今早没动。
他喝完水,然后把牛奶和吐司吃了,看了看时间,他穿上外套去了一趟超市。
他看着数量买,东西不多,买回来后全塞进冰箱。放水果时他顿了顿,最后关上冰箱门,他把水果放到料理台,翻出一只保鲜碗。
水果都是剥皮类的,人要是犯懒,这些就浪费了。
他把手机放一边看着时间,快速把山竹葡萄和龙眼剥出了一大碗。
洗干净手,他拎起行李箱匆匆下楼。
出租车经过理工大时,司机打开雨刮器说:“哎哟,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儿晚呐。”
雪花絮絮扬扬,他望着车窗外道:“停一下。”
“嗯?”司机靠边停,“你要在这儿下?不是去机场吗?”
几步之外就是理工大的校门。
他不言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在司机再次发问时,他才说:“走吧。”
“还是机场吧?”司机问。
“嗯。”
他在雪中登上了前往柬埔寨的飞机,这一天,他不知道她出门时是什么发型,换了哪件衣服。
他们都没看上彼此最后一眼。
他母亲早年被公司派去柬埔寨做项目,后来辞职开始经商,留在当地开了一家小旅馆。
他下午抵达,给置顶的聊天框留了条微信:“我到柬埔寨了。”
他住在旅馆二楼,房间一早已经收拾好,他母亲忙里忙外给他准备晚饭,他吃不惯柬埔寨的食物,母亲给他做中餐。
他换好衣服下楼,母亲一边炖汤一边说:“那边有水果,你自己弄来吃。”
“水呢?”他问。
“水壶里。”母亲说,“别老喝冰水,喝热水。”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母亲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开学前两天再走。”
“嗯。”他喝着水应了一声。
母亲又道:“对了,你今年就毕业了,工作要什么时候找啊。”
他把水杯搁桌上,沉默片刻道:“再看。”
“可不能慢吞吞的,到时候好工作都被人抢了。”母亲说,“要实在没合适的,就去你爸公司里先干着,你爸那边规模小了点,我建议你还是要找大公司,那才有发展。”
他没搭腔,随手翻了翻塑料袋,拿出一颗山竹,一把捏开。
接下来几天,他住在柬埔寨,每天忙着写论文。三餐和母亲一起吃,通常是母亲一个劲地在说,他眼也不抬地吃自己的。
等到最后一天,他要返回英国,母亲拿着一把美金给他,让他当零花。
他没要:“我够。”
“知道你爸少不了你的,但这是给你当零花钱的。”母亲硬往他包里塞,“在外面一定要大方,该花就花,该请客就请客,这样才能结交人脉。”
他把现金全拣出,塞回母亲手里:“我说了够,你留着自己开销。”说完一把拉上包拉链。
母亲念了他一句,然后道:“那我下去找个车,陪你一起去机场,你再检查检查有没有落下的。”
他东西本来就不多,只有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包,东西全都收好,他正走出房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喧嚣嘶骂和摔打声。
他把东西一撂冲下楼,底楼眨眼间已经一片狼藉,几个柬埔寨男人在砸家具,母亲正和其中一人争抢那一把美金,对方抓住他母亲的头发,眼看就要挥拳头。
他听母亲提及过和当地人的商业纠纷,母亲口口声声说已经解决了,如今这场已经解决的纠纷在他面前演变成了暴力。
他随手抓起一张凳子,狠朝那人砸去,木凳碎裂,对方痛得尖叫,随即火冒三丈地冲向他。
其余四人一哄而上。
高中毕业后他再没和人动过拳头,但打架的记忆还在。
他块头比这几个柬埔寨人都大,每一拳都没留情,痛呼声此起彼伏。
但架不住对方人多。
他青筋暴起,连续放倒两人,也被人打中了头和背,他朝他母亲吼:“报警啊,跑!”
他母亲着急他,这才大哭着逃出门求救。
两人转身去抓他母亲,他一脚踹过去,正要踹下一脚,另一边的人抄起一根棍子,猛捶向他的腿。
仿佛听见一声碎响,他目眦欲裂,狠狠砸出一拳。
警察赶到后他立刻被送医。
他咬着牙,疼得汗流浃背。身上大大小小伤痕太多,腿伤最为严重,医生检查拍片后确诊他右髌骨粉碎性骨折,碎块太多,伤情过重,需要进行手术处理。
母亲哭嚎不止,他用英语问医生:“会残吗?”
医生回答:“要看你术后情况,一般髌骨骨折,后期康复训练得当,基本能恢复行走能力。”
他没能被立刻安排手术,疼得无法忍受,他让医生给他打一剂止痛针。
稍缓后他让母亲回去:“你呆这里也没用,回去把旅馆收拾一下。”
“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母亲含着泪,内疚道,“都是我害得你,你要是早点上飞机不就没事了。”
他动不了腿,撑着手臂往床头靠了靠,吃力道:“行了,这次能把事彻底解决了就好,你回去先处理一下,我自己可以。”
母亲走后,他才发现自己手机没在身上。这一晚他独自睡在医院,止痛针的效力过去后,他再难阖眼。
手术排期在三天后,他这两天只能先忍。第二天母亲收拾了几件行李来医院,他问:“我手机呢?”
“哎呀,我出门的时候还让自己记着记着,结果还是忘了。”母亲道,“明天我再给你拿来,学校那边我让你爸帮你去请假。”
又忧心忡忡,“你这学期可怎么办。”
他闭上眼,汗从额角流下,他忍着没吭腔,但到了晚上实在没法睡觉,他又让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止痛针。
就这样熬过第二晚。
清早,母亲给他送吃的,把他的手机也带来了,手机早已经自动关机,他搁边上充电,吃完早饭后又接受了一通检查,检查完,手机已经能开机。
十几条未读微信,他先看置顶的这条,发送时间正好是他入院那天。
一句话没等读完,他立刻退出界面,拨通那边的电话。
响了很久,迟迟没人接,他挂掉重新拨,第二次仍响了很久,但最后总算接通。
他听到一声“喂”,他叫她的名字。
他听见她崩溃地恸哭:“我耳朵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我不能唱歌了,我想见你,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孟冬——”
他从没见她这样哭过,不止是伤心,更多的是恐惧和茫然。
“你回来……”她似乎只记得说这么一句话。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四周全是消毒水味,他满身伤痕累累,右腿无法动弹,他忍着剧痛承诺:“好,你等我,你等着我。”
次日,入院第四天,他接受了髌骨手术。
下半身麻醉,手术时间三个多小时,骨头用钢针和钢丝进行了内固定。下午麻药退去后,他腰部往下全都使不上力。
当晚仍然疼,他忍着没打止痛针,熬过一晚,第二天医生进他病房,让他尝试直抬腿。
起初他完全无法使力,医生耐性地说:“你慢慢来。”
医生托高他的右腿:“我现在放手,你自己用力稳住。”
他已经出汗,拧着眉,捏紧拳头,医生手一放开,他的腿立刻回落。
他疼得变色,缓过劲后说:“我再试试。”
第二次仍然不成功。
他尝试第三次抬腿,背后床单已经湿透,医生喊停。
母亲拿毛巾给他擦汗说:“不抬了不抬了,我们不抬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问医生:“我明天能不能出院?”
医生像听天方夜谭:“明天?明天你怎么出院?”
母亲说:“你出院干什么?”
他道:“我要回中国一趟,能不能坐轮椅出院?”
医生立刻否定:“不行,明天决定不行,你现在直腿都做不到,之后还要做曲腿练习。正常情况下,你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
他听后没有言语。
术后第二天,他再次尝试直抬腿,以失败告终。
第三天,他再次失败。
第四天夜里,他发起高烧,进行了各种降温处理,清早退烧,到了第六天,他夜里再次发烧,三小时后退烧。
术后第七天,他在医生的帮助下终于能进行直抬腿,他再次向医生要求:“我要出院。”
母亲立刻反对:“不行!”
他对医生道:“请给我安排轮椅,后续我自己负责。”
“你负责什么?你要负责什么?你怎么负责?!”母亲怒斥,“你现在给我发什么疯!”
他说:“我要回中国。”
母亲喊:“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他浑身是汗,抬腿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他闭上眼,没再说话。
夜里他跟她打电话,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不少。
他说:“我还要晚几天才能回。”
“……为什么?”她问。
“我受了伤。”
“……受了什么伤?”
“膝盖粉碎性骨折。”他道。
他不想告诉她这事,不想让她担心牵挂,但如今不得不告诉她。
她不懂这个,问:“是很严重的伤吗?能好吗?”
他直躺在病床上,无法侧身,月光照在他右腿,他最后只是说:“我会尽快回来。”
术后第八天,他要求进行曲腿练习,医生否定:“不行。”
他说:“隔壁病房的人术后一周就已经开始练习曲腿。”
“情况不一样,你比他的情况更加严重。”医生警告他,“你不要逞强,逞强的后果是这条腿很可能会残疾。”
他只能继续等待。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给她发微信,尽量不打电话也不发语音,就给她发文字。
她每次都会问两个问题。
一个是:“你的腿现在怎么样?”
一个是:“你还有多久能回来?”
他每次都回答:“尽快,我会尽快回来。”
术后第二十四天时,他开始练习曲腿,曲腿时的疼痛是直腿所不能比的,他在医生和母亲的硬掰下才能曲起一点点。
他查遍资料,询问病友,尝试着用他们的办法让自己尽快复原。
术后第三十七天,他的腿终于能弯曲到了九十度,此时他的腿部肌肉已经有了明显萎缩。
每天高强度的练习之下,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术后第三十八天,她让他回去的第四十二天,他对母亲说:“我要回中国。”
母亲道:“回什么中国?你腿还不能动呢,就算要回也是回英国。”
他低头买机票。
母亲劝他:“你再等等,啊?现在回国内也不方便,你自己的腿又这样,谁照顾你?难道让你外婆赶过来照顾你?你受伤的事你外婆还不知道呢。”
他说:“我自己没问题。”
“怎么可能没问题,你现在根本就没法下地。”
他骨子里性格强势,真要做一件事,没人能左右他的决定,他提前收起了自己的护照,这天他买好了机票。
母亲去他房里一顿翻找,连行李箱的布都快被她撕烂了都没能找出护照。
他耐心等待着,等到起飞前夕,他收到短信通知,航班取消。
他握着手机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坐着轮椅,叫了一辆车,准备前往机场。
母亲拦住他:“已经取消了,你还去机场干什么?”
他说:“我再去确认一下。”
“确认个屁!你现在就是在发疯!”母亲突然爆发,指着他嘶吼,“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不要命了你,你中邪了!喻见喻见,都是喻见,你满脑子都是这个喻见!”
喻见,他满脑子都是喻见。
他膝盖肿胀,刀伤丑陋,浑身青紫,他躺在病床上疼得冷汗直流,每晚每晚都不能入睡,他咬牙拼命练习直抬腿和曲腿,每次腿回落时都像濒死。
这每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回去,都是她在等他,都是想见她,都是……
喻见。
孟冬盯着如今近在咫尺的人。
她长发遮着耳朵,他看不见她从前的伤口。
他喉咙紧绷,每一个字都像历经了漫长的岁月。
“第一个四十二天,我没能回来。”他说。
喻见泪眼朦胧,她微垂着头,视线在他的右膝盖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怎么还没到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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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这么多年, 她从来没见过他右膝盖伤后的样子。
但她见过别人的。
在她第一次听到“膝盖粉碎性骨折”这个词后,她上网查了资料。
她看见有人打着石膏,有人膝盖肿胀, 有人刀疤像蜈蚣一样恐怖。
那几天她已经在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大约是因为有过一次崩溃发泄, 所以后来几日, 只要她转移注意力, 心里就能保持平静。
但那晚看着搜索出来的这几张形容恐怖的照片,她仿佛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告诉自己别慌,她不去看图片, 专找医生回答、病友日记这些东西看, 看了一两个小时,结论是能治愈,但需要时间。
时间……
需要时间……
但她心中还是轻松不少, 她想,只要等待就好。
之后他们每一次联络, 她基本都会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的腿现在怎么样?”
他每次都会忽略不答,她得不到答案。
她再问第二个问题:“你还有多久能回来?”
他每次都会回答:“尽快, 我会尽快回来”。
于是她就知道——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的腿很不好。
她想, 其实不止他对她的性格一清二楚,她对他也同样。
她又开始计时, 那本在他离开之后, 怎样都翻不过第一页的日历本,已经翻到了第二页,第三页, 第四页。
这期间她独自跑遍了这座城市叫得上名的大小医院,但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医院形势紧张,她的右耳没有任何进展。
她每天最恐惧的时刻就是上网课的时候。
新学期无法入校,她周一至周五早晨八点半得准时坐在电脑前听课。
老师教学认真,滔滔不绝,她右耳无法倾听,难以平衡的声音让她几次感到莫名晕眩。
父母在疫情形势稍稍缓和后就返回了老家,每次他们给她打电话或发微信语音,她还是习惯性地用右手接通,接通之后才慢半拍地改回左手。
她强颜欢笑,说自己一切都好,父母无忧无虑,在老家安心生活。
就这样,第二个四十二天过去,他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回不来,无论如何,他都回不来。
孟冬看着面前的人,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右膝盖。
客房里空调在制热,他觉得这热气有些闷人,就像六年前,柬埔寨的炎热。
起初是机票不断被退,后来是买不到机票,再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机场,看见机场大厅空荡荡,显示屏上没有了所有去往各地的航班。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放松过练习。
他的膝盖在能弯曲到达九十度后开始瓶颈,无论他怎样硬掰,痛得满头大汗,牙齿咬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