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也挺容易想的。
人心里打着结的时候,对它的注意是最深刻的。反而如果放下了,记忆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浅。
阮奕想,这样下去,等他老了,会不会真的忘记了一切,连陆炳辰这个人都彻底不记得了。到那时候,或许看到长街灯火忽然亮起来,他还是会遗憾。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了。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真美,真美,可是不够那么圆满。
但是到底怎么样才算圆满呢?就想不出来了。
冷风里,阮奕忽然站定,目光投向前方。
他看见了蒋见遥。
街角处,蒋见遥穿着挺括的毛呢大衣,扣子没系,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领毛衣,利落的下颌被围巾半遮着,被风吹起的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淡淡地望着他。
阮奕迟疑了片刻,提步朝他走去。
自从陆炳辰消失之后,他跟蒋见遥也断了联系。
多年没见,倒也不觉得生疏。阮奕问:你怎么回来了?
蒋见遥没马上回答,抬手指了指街对面。那条街还跟他们上学的时候一样,热热闹闹的,连铺面都没换几家,那个烧烤摊也在。他问:吃点东西吗?。
我吃过了。阮奕顿了顿,行吧,那我少吃点。
他们在烧烤摊边找了个桌子坐下。
烧烤很快上来,一串串香味扑鼻,摞满桌子。吃到一半,蒋见遥忽然抬起眼,微微一笑: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其实不太会找吃的?
什么?
沿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再右拐,有一家做烧烤和烤鱼的餐厅。比这儿好吃很多。还有对面,过一条马路,旁边有个状元小食坊,里面的烧烤也比这儿强。
阮奕:
蒋见遥说的地方他一个都没去吃过。
他只好问:你怎么知道的?
蒋见遥微笑:我猜的。
阮奕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也轻轻笑了。他感觉他对蒋见遥产生不了生疏感,真的是因为这个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对他的态度都是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化。
吃完了,两个人沿着巷子往外走。
夜风吹过,蒋见遥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却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仰起头,慢慢地说:梧桐叶落了。
这条路种的都是法国梧桐。秋天开始落叶,现在早落得差不多了。树枝光秃秃地支棱着,分割开路灯雪白的光。很多年前,他坐在树下,冲阮奕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吧。那时候,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拥着路灯,雪白的灯光也被染绿了。阮奕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开。
蒋见遥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他走不下去了,停住步:阮奕,等你老了,有一天想起陆炳辰,会不会觉得后悔?
阮奕沉默了一会儿:你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从看见蒋见遥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偶遇。哪儿有这样的巧合呢?
我坐了十八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蒋见遥微微地笑,对。就是为了问你这个。
阮奕没有说话。
蒋见遥的眼底好像倒映着海面上起伏的波光,一直在变化,又好像亘古如常。他望着阮奕,从他的眉毛看到他的眼睛。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他隔着这么近地看着他了。
阮奕。他轻声说,如果一直没原谅他,没跟他在一起,即使他这么爱你,即使他为了你,把自己从头到尾都改了一遍,即使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爱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到了那天,眼睛快闭上的时候,想起这辈子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就这样分开了一生会不会后悔呢?
阮奕想说,那应该是遗憾,而不是悔恨。
但是,那些到死都在遗憾的事情,到死都无法释怀的错过,到死都记得没有共度一生的人
会不会后悔呢,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刻?
蒋见遥退开一步,把一枚钥匙轻轻放进阮奕的手心。
他的声音是阮奕从没听到过的温柔:去你之前的那间房子里看看吧。
*
阮奕回到了他在高中的时候租的那个房间。
钥匙插进锁孔,咔擦一转,门应声而开。
房间是黑的,没有人,但是空气里并没有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他摸到墙上熟悉的位置,按开了顶灯。
灯亮起。他忽然愣住了。
地板,墙壁,木桌,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他住在这里时的样子,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摆件都被人一一复原了回来。窗台上摆着两盆小小的仙人球,卫生间的架子上搭着一条浅灰色的毛巾,拖鞋也是,绒毯也是,沙发上堆着的两个坐垫也是
这些东西他当时搬家都没带走,有的扔了,有的留给房东阿姨,有的送给了收废品的青年。
好像有个人,让这座房子里的时光倒流回去,然后凝固下来。
阮奕缓步走进去。
卧室的书桌上,摆着一个摊开的本子。
是简笔画出的小人,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另一个趴在他身边。旁边是一些正字,还有一个正没有写完。
阮奕数了数,估计出来,这应该是从他在博颂市遇到袭击,到回国后醒过来之间的天数。
他往前翻了一页。
还是那两个简笔画小人。一个搬着水走进医疗中心,另一个靠在酒馆门口,在远远地望着他。
再往前。
还是一样的小人。
一页页纸上,那个小人走出宿舍,走进教室,走出实验室,走进医院的门诊大楼。树叶金黄了,又飘落。雪花落下来,又融化。他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救援项目,飞往世界各地。
另一个小人跟随着他的脚步,不肯离开,却也不去靠近,远远地注视,默默地陪伴。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陆炳辰,站在他身后,在那个遥远的、不起眼的让他从没注意过的角落,专注地看着他一点一滴的变化,然后转身离开,回到这间仿佛时光都不再流动的屋子,一笔一笔,画下他如今灿烂美好,但已经不再有他参与进去的人生。
一滴泪打在阮奕的手背上。
他手一颤,随手翻开了一页。
这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墨黑的字: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
可不哀与?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阮奕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