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是独女,不是因为家里多开明,有她就足够了,只是因为政策不允许,仅此而已。姆妈从来就不喜欢她,对她这个女儿是刻薄又嫌弃,平时一百样不管,却处处指望自己为她争面子,动不动就往死里打,嘴巴上却喜欢强调是为了她好。
母爱这种东西,桃李甚少有机会去感受和体验,从记事以来,几乎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美好回忆,都是从爸爸身上获得。不论爸爸出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姆妈对她说出的这句话,打击都是毁灭性的。
家里阴云密布,鸡飞狗跳的情况持续了两三个礼拜,也终于到了高考的时间。高考前两天开始桃李就已经生病了,具体什么病她自己不清楚,就焦虑失眠,连续吃不下睡不下,精神涣散,走路发飘,起初拼命喝热水,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又开始拼命吃感冒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跟姆妈说自己生病的事情,她现在不想和姆妈说一句话。
高考是决定人生命运之大事,别的考生那里,无一不是全家出动,甚至于还有的人搞出警车开道护送的动静来,唯有桃李,一个人乘公交车上路,再独自一人静悄悄进考场。甚至于早饭也是自己给自己做的,姆妈昨天咒骂哭泣到深夜,桃李出门的时候她都还没醒。桃李给自己做的早饭是泡饭,再配一碟榨菜。连续数日都没有食欲,但怕考场上晕倒,一碗泡饭还是强迫自己吃光。
桃李抱病进考场,第一天的语文数学还好,第二天起开始咳嗽,起了低烧,于是感冒药片加止咳糖浆一起胡乱吞下去。坐到考场位子上,不知为何,眼皮打架,直犯困。再简单的题目,也要努力睁大眼睛,集中精神,花上半天去理解。急了,干脆用笔尖使劲扎自己的手。
这一科考的英语,考完,即便头脑浑浑噩噩,也晓得十有八九是考砸了。考场出来,拉了个差头,直接回家,倒头就睡。
高考第三天,姆妈忽然想起桃李高考的事情来,感觉有些后怕和内疚,跑去厨房烧了一顿早饭,顺口问了一句这两天考得怎么样。桃李平静地告诉她说:“不知道,应该还可以吧。”心里却明白,北京名校,她应该是去不了了。想要离开上海,远离这个家的想法,是实现不了了。
桃李高三那年的运气,只能用糟糕万分来形容。考试考砸,在初审通过,已经拿到加分优惠的情况下都被刷下,没能进自己心仪的学校,最终从北京百年名校沦落到了上海一家以服装设计和纺织专业而闻名的大学,虽然在上海本地来讲,这所学校也算是准一流了,可和她当初的目标,北京名校相比较,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准线上。本想学金融的,因为人家说这个专业出来收入高,名字听上去也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结果也被调剂成了计算机。
放榜之前她便明白必然是这个结局,所以放榜之后,脸色平静,没和任何人提起自己曾经与北京名校仅差一步之遥便错过的事情。只是一个人在医院里挂水治感冒咳嗽拖延出来的肺炎时,默默哭了一场。
高中老师们都建议她复读,说这次不过是没有发挥好而已,就她真正实力来讲,再拼个一年,北清复交还是有很大希望的。但她拒绝了。姆妈多半不会同意供她多读一年书,而且她再也没了爸爸出走前那种心静如水的心态。现在每天脑子里乱纷纷,一静下来就想哭,这种状态还怎么去拼?更何况,姆妈现在已开始相亲,一年后家里会成什么样子,她都无从想象。
姆妈也是狠人,法院离婚都还没判决下来,就已在外婆的拾掇下开始四处相亲了,三五不时的就有各种叔叔来家里坐一坐,吃杯茶什么的。桃李猜想,大概是姆妈不能接受男人抛弃自己这一事实,所以急切需要找一个更好的男人,以证明那个抛弃她的男人疯了、瞎了。
大学敲定,专业落实的时候,桃李妈和桃李商量,问她是否可以去读大专,因为爸爸跑了,断了主要收入来源,大学四年学费惊人,说起来,不过是名声好听点,实惠还是大专和中专实惠。学费低,负担轻,更重要的是,可以早一年出来工作。而且听人家说,好的专科学校其实不比大学差的。
桃李一口拒绝,生平第一次和姆妈爆发争吵,她现在身高已经一米七出头,比姆妈还高半个头,姆妈已经无法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拉过来一顿暴打了。怎么办呢,只好冷战。
母女冷战数日,最后还是一个叔叔从中相劝,说服姆妈拿出了学费以及生活费。这叔叔是姆妈的新男友,长得白白胖胖,声音和动作都有点女里女气,像个慈祥的老奶奶。桃李妈身材干瘦,前平后塌,为了省时省力,长年留板寸头,衣服样式更不讲究,都是捡外婆和小舅妈的,连嗓门都像男人,老早和桃李爸在一起是兄弟,现在与新男友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着闲话的样子又有点像闺蜜。
托这位叔叔的福,桃李要到学费和生活费,顺利去读了大学。报道当天,她仍旧独自拖着行李出门去,到学校,走在一堆新生里,看着比外地人都寒酸。外地学生好歹都还有家长送到学校来,帮着领了生活用品才回去。
等在宿舍里安顿好一看,寒酸的地方何止有家里人送这一点?同住的女同学们纷纷用起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铺在床上的衣服和化妆品的种类之多,令她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她从小到大,一年四季都穿校服,自己的私服按季节分,热天一抽屉,冷天一抽屉,全年衣服加起来总共两抽屉。迄今为止用过的化妆品保养品也只有一种,上海牌贝壳油,考上重点高中那年的生日,爸爸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