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珠子中染了一层淡淡的粉。姜南离伸手解下了腰间挂着的铜钱。
那枚铜钱里,装着的是水鬼的魂魄。
她屈指在铜钱上轻轻叩了叩,一枚半透明的鬼影飘了出来,飘在姜南离面前,凝成了半个人形。
在铜钱里养了几日,水鬼的脸,不再像先前似的,像个发胀发白的面皮,反倒隐隐瞧出了几分身前的模样。
是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长相不那么可怖了,水鬼的性子也柔和了半分,他看向姜南离,不再像先前那样焦躁不已,反倒是带了两分羞稔。
姜南离看向水鬼,动了动唇,“怎么到了最后一天当鬼的时候,反倒变得矜持起来了。”
水鬼搔了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姜南离扯了扯唇,“我们原先作为邻居,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你。”
水鬼语气真挚。“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这次……”
姜南离抬手打断了水鬼的话,她的背靠在医院白墙上,“我只是觉得你太过吵闹,才出手帮你罢了。”
水鬼嘿嘿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一人一鬼闲谈间,蒋齐的魂魄已经从紧闭的急救室里飘了出来。
蒋齐新变成鬼,脸上满是茫然。
魂魄上,还带着火烧留下的疤疤癞癞。
他有些茫然地四顾,显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视线同姜南离对上,蒋齐的脸色才逐渐变得煞白。
姜南离站直了腰,只见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挑。
蒋齐魂魄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系在水鬼的手腕上。
随着绳子落下一个结,水鬼半个身子渐渐趋于完整。
他脸上属于水鬼的特征也渐渐散去,原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南离抬手拍了拍水鬼的背,她本不该触碰魂魄的,可姜南离仍旧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盖在了水鬼的肩胛骨处,“去吧。”
水鬼回头看向姜南离。
身后的人嘴唇微微弯起,水鬼想,那是他见过的,姜南离最温和的时候。
“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早在姜南离上船前,水鬼就在江底飘着了。
现在,他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蒋齐身上,水鬼也变回了最初死时的样子。
是个穿着长衫的俊秀少年。
他对着姜南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顺着那根绳子,和蒋齐的魂魄撞在一起。
蒋齐脸上满是怔愣错愕。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开始变得浮肿泛白,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许久一样。
那一撞下,蒋齐的魂魄跪了下去。
而原本水鬼的魂魄则是渐渐消散了,姜南离看着掌心当中窜起的幽蓝色火苗,没有动作。
直到那悠悠蓝火熄灭。姜南离才牵住了落在地上的绳子一端。
身子穿过铜钱中间的孔洞。
蒋齐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做完这一切,周遭原本变得模糊的情景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人来人往间,姜南离听到有人在说话。
——怎么突然这么阴冷。
——这回南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你看墙上,有水渍沁出来了呢。
姜南离模模糊糊地记起,阿嬷从前和她闲聊时,提起过水鬼的过往。
水鬼是个书生,一个生不逢时的书生。
正值乱世,国将不国,妖异横行。悠悠大江干涸得只剩最后一层,连年的干旱几乎要了周遭百姓的命。
书生死在江边。
血水与最后的一丝江水相连,江水重新变得丰沛起来。
活过来的江水,拯救了周遭的百姓。
姜南离还记得,她听阿嬷讲起这件事时,曾有些不屑地反问。
——白白丢了一条命。总不能那雨当真是因为他的死而下。
那时候,还是水鬼的书生正飘在船边,听了姜南离的话,他尖着嗓子喊,“是交易,是一场交易。我不是白白送死的。”
姜南离并不相信,姜家可做不到什么呼风唤雨的事情。她继续追问是什么交易,那书生却又说不明白了。
他在这江里待得太久,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姓,也忘了当年究竟是为何死。
没有人知道。
唯有那从墙底渗出来的水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