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冲散了。
他觉得自己可笑,他自从执掌内廷一惯只会落井下石,竟也有为人开脱的时候。
且“开脱”,竟是为了安抚他自己。
他一连几日故意不理睬白芷,沈煜心如明镜,白芷再不安分,仍对他心存畏惧。只要他“生气”,她就会不安,只要她不安,就暂时不会惹是生非。
是以,他就能继续侥幸地麻痹自己,把她留在身边。
可眼下,这一招似乎失效了,他昨夜分明直白地警告了她,她竟趁自己睡着,明知故犯。
这让沈煜想追查又畏惧——若她真的在蓄谋什么,他还是割舍不掉这份心悦该如何是好?
沈煜注视着她,却望到了更远的地方,他若是家门不衰,也是京都荣光无限的儿郎,是否就可以像楼染那般,直白地表露心意?
沈煜的眸光暗了又暗,虚幻化作尘烟,他无比心寒,自己只是个太监。
他收起懈怠,换上如常的神色,他必须直面真相,而不是活在侥幸中。
沈煜再看向白芷时,已是眸光犀利,他俯身拾起那串铁片,送进她手中。
“想看就看个够。”
他语气凉薄,眼尾向下压住了起伏,随她去做什么,这一次即便真相残忍,他也会彻查到底。
“娘娘,尚苑监送花来了。”
初桃如常把花摆在寝殿的架子上,却发现白芷眼神发直,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初桃只好放了些声量,道:“娘娘?”
白芷一惊,手里的铁片又落在地上,发出别无二致的声响。这个清脆的碰撞让她背脊生寒,不由得想起沈煜方才的模样。
这人,分明是厌恶自己私自翻找,为何又自暴自弃似的,把这串铁片塞回她手里。
白芷忙拾起来,寻了个托辞:“哦,我……我昨夜没睡好,有些犯迷糊了。”
这话却让初桃理解错了意思,从前娘娘去流芳阁,后半夜便会回来,昨夜却是彻夜不回,她不由得想起沈煜给白芷送的那些话本,老祖宗难道与娘娘彻夜研读那些磨人的玩意儿?
初桃轻轻咳了咳,连忙退了下去。
白芷起身抚了抚翠绿的松针,总觉得今日哪里怪怪的,似乎送花的时辰比先前要晚了一些。她起初觉得是错觉,可一连几日,送花的时辰越发没规律,白芃也迟迟未递来新的消息。
白芷不免焦虑,有不能在人前显露,每日借逗猫打发时间。
她把铁片一头串了根长绳,逗弄丰都,猫儿的心思全被晃来晃去的小玩意儿吸引,挥着爪子不住扑挠。
丰都动作敏捷,铆足了力气猛地一扑,整个身子全压在铁片之上,露出得意的模样。
它玩弄起战利品,用尖爪刮蹭,变动出不同的角度,白芷的目光随丰都的动作不住游离,不多时,铁片上的暗纹再度映入视野。
每一片都在日光下泛起光泽,暗纹的凹痕凸处愈发鲜明,虽历经岁月的打磨,鸟头和三足的特征仍一清二楚。
白芷先锁定住鸟的身形,再往四周细瞧,终于辨别出外围是两圈圆环刻纹,圆环之间是十枚凸起的小球。
鸟头,三足,圆球……白芷终于有了思绪,这暗纹正是能驾驭红日的神鸟金乌。
她把铁片置于掌心细细摩挲,想不通沈煜和金乌之间有何纠葛。
过了晌午,尚苑监的绿植终于送达,白芷照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扒开土壤,心中却倍觉疲倦,多日未有回信,她实在担心父亲母亲,也害怕连累陆笙。
不料,黄褐的土层中忽而透出一抹白色,白芷眸光一凛,赶忙把蜡丸挖出。
她手有些发颤,将纸条展开,迫不及待又必须逐字细读。
是陆笙的消息。
他已经把药和护具偷偷交到了父母手中,二老的症状略有缓解。
可明山狱忽而下了一道急令,先前在山外劳作的犯人,如今也得到矿山之中听命。矿山之内,空气污浊,粉尘肆意,更是阴冷刺骨,再好的药也于事无补。
她的心剧烈张弛,思绪无处安放。白芷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忧虑与不焦急,继续往下细看。
余下数行,陆笙提到的皆是要点,明山狱的掌狱司近来换成了沈煜的亲信;明山矿的消息不许外泄,可他已翻阅了多部山水志典,依照先人的记载明山的矿产极有可能是铜。
陆笙酷爱藏书,与人辩论非但引经据典,还能与她讲许多鲜少人知的志怪杂谈。
是以,陆笙说明山矿是铜,白芷多半是信的。
沈煜,铜矿。
圣上昏庸,竟连铜矿都交给沈煜一人统管,铜可制兵器也可铸钱,沈煜岂非手握国运的两大命脉。
白芷心惊肉跳,从前倒塌的是永乐侯府,是无数忠良,日后摇摇欲坠的或许是整个王朝。
她被兜头而来的无力险些击碎,起初她只想活命,后来她救出家人,而如今她似乎陷进了更深的泥潭。
她缓和了一口气,眼下没心思多想,得想法子递更好的药进去。可她若再求沈煜出宫,嫌疑实在太重,沈煜没道理为她一再忍让,或许他并非是忍,而是挑个合适的时候,悉数清算。
就如同,他对待李犇那般。任其肆意张扬,最后一举镇压。
待到那时,损耗的不止自己,还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累白芃、陆笙,甚至是父母。
泪砸在信纸末尾,湿润了纸张,印出了反面的字迹。
先前的信一面巴掌大的纸笺已能书尽,今日为何有这般多的内容。白芷拭干眼泪,让视野重新明晰。她得坚强,若她乱了脚步,她身后的人该如何是好。
那些狂风暴雨,到她为止。
背面是白芃的字,她言说第二封消息太过冗长,笔者神似开屏求偶的孔雀,通篇七成都在表达爱慕白芷,是以她捡了要点,重新誊挪。
不言而喻,此人正是楼染。
她的坏心情稍消散了几分,这人从不按常理出牌,总让她觉得合情理又很意外。
那日,她告知了楼染,自己在福安殿后门撞见满福把重礼藏进推车一事,若是转移到沈煜的私宅,凭他的地位大可名正言顺地搬运,白芷着实想不出沈煜会出于何种缘由,须得避人耳目。
她愈发想知道这些重礼的去向,只得答应楼染的交易。
为避沈煜耳目,楼染未敢在内廷打探,而是多加人手埋伏在出宫的各个关口,连宫墙的狗洞都未曾放过,未防东西已然转移出宫,他亦派人散在票号当铺,明市黑市??x?皆考虑在内。
白芃的转述只寥寥数语,白芷仍惊叹于,楼染繁复的布局。
毕竟,她能提供的线索太过模糊,楼染也只得被动地在各处蛰伏,捕捉风吹草动。
他先前说要找她索要人力物力的耗费,她还觉得此人是油腔滑调,故意戏弄,哪知楼染当真是在“排兵布阵”。
此人面上轻佻,事倒做的不打折扣,从前是她小瞧了他,心以为堂堂公侯世子整日里不务正业,扮女相开勾栏,原来当真是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