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娘被祁纵说得两眼都发了直, 木楞楞地看着他。
沈不言扑上去,哀求他:“祁纵,你不要说了……”
祁纵的唇线紧紧抿了起来, 没说话,堂屋里都没人说话了,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与轻微的抽泣声在回荡。
最后是祁纵做了妥协:“我说的话, 还请姨娘不要往心上去。”
那顿晚饭吃得无比沉闷,没有任何团圆的欣喜。
沈不言夹在祁纵和林姨娘之间左右为难, 一顿饭没吃多少,光顾着给这个夹完菜后又给另一个夹,那小心翼翼, 各自照应的姿态像极了这段时间的煎熬, 想要向祁纵迈出一步,可又很快因为林姨娘而缩回脚去, 畏葸不前。
祁纵在旁看着,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落雨了, 沈不言没有叫留音跟着,而是自己撑着一把竹骨伞扶着林姨娘去了给她准备的院落。
雨水沾着泥土湿了沈不言的鞋袜, 林姨娘给抬头看到沈不言倾过来的大半伞面, 嘴唇微微蠕动后, 带着艰涩开口:“阿言, 你别怪姨娘多心,姨娘还是得劝你一句……”
“男人不能多信。”沈不言的声音夹在雨声中,也有了冬日的萧索,“我是在寿山伯府长大的, 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白。”
林姨娘一听, 心里就松了大半:“好,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将军那般说,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被迷了心窍,你……”
“但我想要被扶正。”
雨滴劈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有瞬间,让林姨娘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冰雹。
她望着沈不言,不相信这么有野心的话是出自向来文弱的女儿之口。
“你再说一次?”
她的声音激烈了起来。
“你疯了?”
沈不言道:“我为什么不可以?祁纵没有别的女人,他现在喜欢我,我也喜欢他,难道我要在他最喜欢我的时候,仍旧做个妾室吗?你难道希望我的孩子仍然是庶出,和我一样受苦吗?”
林姨娘道:“男人的喜欢能撑到何时?哪怕他现在喜欢你,能把你扶正,等到将来他不喜欢了,自然会嫌弃你连个娘家都没有,把你抛弃,你……”
“那就等到那时候在说吧。”沈不言的目光与声音都很沉稳,这让林姨娘不得不怀疑沈不言有这样的念头其实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很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并且坚定不移地实施着。
沈不言道:“我已经被迫在祁纵面前展露太多,我的不堪,我的家族的不堪,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即使这样他还喜欢我,这让我相信,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一无是处,我依然是能被人喜欢的。在这点上我便很感激他,何况他为了安慰我,也在我面前暴露了许多的不堪,虽然他可以汲取过往不堪的养分,让自己变成一只雄鹰,我不能,但我觉得只是暂且不能罢了,祁纵在教我识字,他也经常夸我聪慧,一点就通,只要假以时日,我用心学,一样不会比那些嫡女差,我依然可以站在祁纵身边,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而且我觉得,有相似经历的我们,或许才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没有比祁纵更适合我的人了,难道我要去渴望那些尊贵的嫡子嫡女去理解我这个庶女的卑微吗?换做是他们,在知道我这样大,还不认字的时候,早就拿我当笑话了,还会与祁纵一样悉心教导我吗?”
“在你眼里,你或许只能看到身份地位的悬殊,但在我眼里,我和祁纵之间,不是只有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面对沈不言从未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强硬一面,林姨娘的大脑有些空白,今日在祁府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有些跟不上。
怎么可以这样?
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问话,但面对沈不言坚定的神色,她依然颤颤巍巍地开口:“你喜欢祁纵,那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抛弃你了,你该怎么办?你感受过被抛弃的滋味吗?你没有,但我有过,我的父亲,我的兄长,都抛弃了我,没人比我更知道被抛弃是什么感觉。”
沈不言淡淡一笑:“姨娘不如问问,我可曾拥有过什么吧,抛弃的前提是拥有,我都不曾拥有,抛弃一词对我也是奢侈。就说那支糖葫芦吧,姨娘应当知道糖葫芦是什么滋味,可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呢,很不容易省下的一文钱自然是要给姨娘去买药,我怎么敢吃需要两个铜板的糖葫芦””
林姨娘声音发苦:“说到底还是姨娘对不起你。”
沈不言摇摇头:“怎么能说对不起我呢。姨娘也是吃了很多苦,因此才从自己的人生中总结经验,告诫我不要轻信男人,姨娘也是为了我好。若今日我入的是别人的后院,我定然会谨记姨娘的教诲,可偏偏遇上的是祁纵,他既然肯用真心待我,我也想试试用真心回馈他,一生一次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林姨娘垂眼,默了默:“如果他不肯将你扶正呢?”
沈不言就笑:“我对真心的要求很高的,若他不肯将我扶正,说明他需要别的女人,就算他冠冕堂皇告诉我是为了前程,我也不信他,人的心就这么点大,容不下太多人,我不信他与别的女人朝夕相处间不会动心。如若他不同意,我便寻个机会去求安乐公主,让我远走高飞罢。”
她笑得坦然,有祁纵的指责在先,林姨娘也自知对沈不言的亏欠太多,尽管依然不认同她的做法,但也没法再说什么。
沈不言把林姨娘送回了院子里,看见看着她安顿下来后,便撑着伞一步步地走回了回鹤庭。
雨下得越来越大,密密地打在伞面上,仿佛砸在了沈不言的心头。尽管沈不言在林姨娘面前说得坦然,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自信,觉得祁纵当真愿意将她扶正。
尤其是避子药事发后,祁纵定然已经对她的品性有了怀疑,当初因为害怕被祁纵知晓而生出的犹豫,反而此时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沈不言也后悔过没法与祁纵坦诚,但若要说吃避子药这一事上,她并不后悔。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再和她一样,是个可怜的庶出,因此,至少要在孩子出生前,向祁纵求来这个妻位。
但这话放在以前可以讲,到了现在确实万万开不了口,于是沈不言想到了林姨娘。
请林姨娘来守岁跨年,比起真的想她外,沈不言更多的是这两个目的:试探避子药事件后,祁纵是真心待她还是打算另觅她家,以及……
沈不言走进屋檐底下,收起伞,雨水从收拢的伞面滚落,沿着伞尖滴在了被雨水泼湿的地面上,丫鬟忙过来收伞,留音也备好了热水与干净的衣服,但沈不言都没有理会,而是跪了下来。
留音大惊,要去扶起沈不言,沈不言却已经双手扶住地面,额头贴住地面,狠狠地磕了下去,那副绝决让留音看得心惊胆战,忙让人去找祁纵。
沈不言离开的这段时间,祁纵并未挪动身子半分,仍旧坐在原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皱着眉头思索着,他听到消息时思绪便随着方才的思路微妙一滑,以为是林姨娘又说了沈不言什么,他快步走了出去。
就见大雨泼进了屋檐,淋在沈不言单薄的身子上,她却仿若无觉,脊背绷得很紧,跪在那儿。
祁纵看了眼,回了屋子,扯下一件干净暖和的兜帽披风,再快步出去,将披风裹在了沈不言的身上。
他的双臂插在沈不言的两腋下,将她扶了起来,沈不言的嘴唇都因为寒冷而冻得发白,更遑论额头上的青肿,还有淡淡的血丝。
祁纵只看了一眼,就喝斥她:“你以为自己的身骨很强健吗?”
沈不言垂下眼,不敢去看祁纵眼里真切的关心,道:“我自知对将军有愧,因此不敢进屋。”
祁纵道:“你有什么愧?若是为了避子药,那根本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