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喜欢!喜……
周意要去买菜,不管她多赶都比慕青临回来得晚。
家里大门敞开着,慕青临靠坐在餐桌前的椅子里,偏头看着阳台方向。
她似乎在发呆,周意走到跟前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看着她提在手里的两大袋时蔬说:“怎么买这么多?”
周意抬肩擦了一下鬓角的汗,“把你爱吃的几样都买了。”
“嗯……”慕青临应声,“要不要帮忙?”
周意摇头,“不用……”
“那我在这里等你。”
“好……”
所有对话都平静得不可思议,从她进来,慕青临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过。
周意无端觉得哪里不对,但她想不出来,只好提着购物袋去了厨房。
里面很快传来水声、切菜声和热油迸溅发出的噼啪声。
一共七道菜。
周意把最后一道鱼摆上桌的时候,时针刚刚指向十二点。
“姐,快吃吧。”周意准备给慕青临夹菜,看见她空着的碗,忽然发现自己忘了蒸米饭。
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把那块儿鱼放进自己碗里,起身说:“我去买米饭。”
慕青临笑了一声,说:“菜这么多,哪儿来的地方吃米饭啊,别瞎忙活。”
周意沉默地坐下,看见慕青临夹了一块鸡肉。
“味道和以前一样。”慕青临说。
周意莫名松了一口气。她这几年没再给谁做过饭,放作料的时候总怕轻了重了,尝着对味儿也还是不怎么放心。
“你怎么不吃?”慕青临问。
周意说:“油烟味闻饱了,不饿。”
“那你还做这么多?”慕青临笑道:“我胃口再好也只能吃完两三样。”
周意把远处的菜碟往她跟前推了推,“不用硬撑,能吃多少是多少。”
慕青临抬眼看周意几秒,没有再说话,最终,她只吃完了一样——周意最喜欢,她看着看着也爱上了的排骨。
这点饭量比起平时差了很多。
周意想问不敢问,拿起她跟前的空碗和自己的摞在一起,准备去厨房拿垃圾桶倒剩菜。
“姐,你去洗漱休息,我收拾完就直接回了。”周意走之前说。
慕青临捏了一下桌上的手机,拿起来装进口袋,“不着急,坐着说会儿话。”
周意动作停住,先前萦绕在心底的异样感蓦然回归,“说什么?”
慕青临身体后倾,靠着椅背,平静地说:“说我们之间隔着什么?”
周意脑子里炸开,眼前一片空白,过度安静的空气催生出铺天盖地的惧意,激烈而沉默,转眼便挤满了周意的胸腔,她听见自己的嗓子在颤,“姐,你在说什么?”
慕青临直视着周意,没有给她一丝逃避的机会,“小九,对不起,你去找杜文菲的时候,我就跟在你后面。”
周意脸上血色尽褪,手里的碗筷掉下来,砸在没吃完的菜上,溅了满桌汤汁。
慕青临垂眼看着,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听到你们的谈话,我脑子里勾画出了一些模糊的轮廓,当时,我的本能反应是往后退。那一秒,我其实就应该理解你的做法。
我大你这么多,第一反应也还是回避,又凭什么要求你正视?我应该装不知道,这样你能轻松一点。
可是看着你发来的微信,想起你肩膀的伤疤,还有杜文菲那句「就剩一口气」,我的意识就只允许我想一件事——
去看一看你喜欢的女孩儿,她是个小矮子,肩膀就那么点宽,天塌下来如果没人替她顶着,她总有一天会被压死,可我还想和她白头到老。”
周意耳边嗡然一片,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姐,我还有很多论文要翻,我先走了。”
周意的膝盖撞着实木椅子过去,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步子飞快。
即使这样,还是被挡在了半路。
慕青临站在周意面前,低头看着她,语气又轻又缓,“小九,不用怕,姐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了,这个选择题再难,姐也能一定解出来。”
周意拼命摇着头往后退,距离拉开,她脚下的方向突然改变,想从慕青临身边跑过去。
慕青临轻而易举地抓住周意的手腕。她手上的力道很沉,说出来的话也明显多了重量,“小九,你不说,我就去问杜文菲了,还有什么郭弘。”
周意矢口喊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慕青临紧跟着她的话问。
周意脑子里不受控地浮现出那些久远又血腥的画面——商宁的身体从完好到分裂,她的血,她痛苦的表情,她看着一个方向,绝望又疼惜的眼神。
那些被摄像机记录下来的画面少了深冬暴雨里刺骨的寒冷,却一定比慕青临亲眼所见的每一幕都清晰真实。
她如果去问杜文菲,肯定会再次看到。
上一次她就没受得了,这回连眼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周意五脏震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了挣脱慕青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身前,快速提膝撞向了她的腹部。
慕青临疼得闷哼一声,捏紧周意的肩膀,声音静而沉,“小九,第二次了,你确定要跟我动手?”
周意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慕青临,后退到墙边,慌乱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慕青临一步一步逼近,“小九,你知道的,对你,我可以没有底线,只要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隔着什么,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周意胡乱偏过头,声音嘶哑难听,“你别逼我。”
慕青临想笑。
逼?她是疯了才会逼一个人拿刀捅自己!
公园里,她后退的那几步不止是不想窥看事实的全貌,还有已经隐约触到一角真相的惊慌。
和她有关的人命就那一条。
和野保有关的人命更加不用想。
她是个正常人,为什么不能怕?
可就算再怕,也还是没盖过对周意的心疼。
想把她从阴影拉出来,看一看人声鼎沸的街道,想替她分担压在肩上的重量,让她走起路来抬头挺胸。
她都把刀尖朝向自己了,为什么还要说她是逼?
好,她就是逼了。
想起符晓那句「孤注一掷」,她的理智就没办法冷静分析周意会去做野生动物巡护员的真实目的。
慕青临紧闭嘴唇注视着周意,她被扯乱的短袖藏不住肩膀上丑陋的伤疤,每一道都像针尖刺着慕青临的眼睛,她忍无可忍地捏着周意的脸,把她拧回来,“不逼你,你肯说吗?!不逼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从哪里知道你的打算?!”
“说了你会永无宁日!”周意绷不住大喊。
慕青临没有任何思考,“不说我的世界才是真的天翻地覆!”
“周意,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把我从你那些秘密里单拎出来考虑有那么难吗?”
慕青临突然无力的语气比咄咄逼人的激烈更让周意难以接受,她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墙上,沉默到无力继续抗争的时候,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之间隔着你妈妈的命。”
果然……
慕青临就算有所准备,还是脚下一空,心脏直往下坠。
难怪要走,难怪在郭弘和杜文菲手里受了那么的委屈也能咬牙往下忍,难怪,不敢喜欢她了。
所有的反常和矛盾都连上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妈从来没去过你的家乡。”
“但他们做过同一件事。”
“谁和谁?”
“你妈妈和我父母。”
“他们做过什么事?”
“野保……”
周意顺着墙壁滑下来,环抱着自己的膝盖,“我一直以为我爸妈真的离开报社去了地理杂志,其实没有,他们始终在为报社工作。野保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选题。”
郭弘从报社找到的那些资料是周鸣和阮中意在跟这个选题过程中留下的,里面清楚记录着商宁的身份,以及,周鸣和阮中意想用她的事迹做头条。
商宁拒绝了这个提议,但是周鸣和阮中意并没有放弃,还在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偷偷拍摄素材。
商宁被虐杀的视频就是其中一样。
“我的父母不是英雄,我接受他们见死不救,但我以为他们至少正直。”周意放空的视线落在地板上,语气麻木,“事实却是,他们执意拍摄才会引起那伙人对阿姨的猜忌,阿姨出事,他们却还想着把「野保工作者惨遭境外盗猎团伙虐杀」的视频作为下一个头条。
可惜人在做,天在看,他们逃跑的时候被那伙人发现了。半路,他们上了戴琳爸爸的车,戴琳爸爸知道我和戴琳的关系,感激我帮他女儿从校园霸凌的阴影里走出来,坚持要救我父母,最后和他们一起死在了山坳里。”
“呵……”周意突然笑了一声,嗓音荒凉萧瑟,“戴琳爸爸所属挂车租赁公司提供的那段语音是真的。只不过他不让我爸妈下车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我爸妈执意跳车是为了不连累他,我不欠戴琳的。所以我去了墓地,理直气壮地告诉了她这件事,可是姐……”
周意抬头看着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慕青临,眼睛血红,“我应该怎么告诉你,我爸妈为了一个头条,间接害死你妈妈在前,想利用她的死作为另一个头条在后,甚至藏了她一半的尸骨,想作为这条爆炸新闻的直接素材?”
周意简单的陈述里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慕青临没办法跟着她的节奏及时消化,她默不作声地站着,冷漠的眼神看得周意如坠深渊,她起伏的心绪忽然就变平静了,“姐,我爸妈一死,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你妈妈的尸骨埋在哪里。我连一个完整的阿姨都没办法还给你;
我明知道自己爸妈做的那些事把你害成了什么样子,心里竟然还想维护他们。这样的我哪来儿的脸面对你?”
“姐,你说,我们之间究竟隔着什么?”周意茫然地问。
慕青临不语,已经从噩梦里抽离多年的寒意包裹着她,商宁的死、警方带她认领的那些残破尸骨冲击着她,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混乱,鼻息粗重,像极了高考前几天,被ptsd折磨到失控的那个夜晚。
周意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想碰一碰她。
想到是谁,是什么事又一次把她逼成这个样子,周意惊恐地定在了原地。
她就知道会这样。
她就不该再回来!
“姐,你不要这样。”周意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