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她一边爱着我,一边又要远离我?
五年前。
周意从墓园出来一路往西走,这个方向通往能回到江坪的高铁站。
在墓园的那段时间,她再次向戴琳澄清了父母所受得委屈,有理有据,说得一清二楚。
但这个结果并没有让她安心多少,相反的,她的脑子乱得忘了要伸手去拦一辆路过的出租。
她一点也不想离开慕青临,可是不离开她,杜文菲手里那些东西怎么办?
她的ptsd,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定去面对母亲的死……
周意茫然无措,对周围环境的敏感度几乎为零,在她听到刺耳刹车想转身去看的时候,身体已经被撞了出去。
再醒来,是在没有一点星光的荒郊。
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本该在江坪的杜文菲扶着车门,下身赤裸。
她身后站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两人幕天席地就敢做那种恶心事。
周意忍着满身疼痛坐起来,一眼认出那个男人是欺负了戴琳整个初中的郭弘。
郭弘也从余光里看到了周意,他從杜文菲身體裏退出來,提上褲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周意面前,说:“周意,还记得我是谁吧?”
周意浑身疼,尤其是左侧肋骨,她每呼吸一次都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戳着骨肉。
但是只要一想起戴琳,她就还能提着口气说句完整的话,“不就是那个除了校园霸凌,连1到9都数不明白的狗杂种,唔!”
周意被郭弘一脚踹到地上,蜷缩着身体痛苦呻吟。
杜文菲快步上前,没有给周意任何喘息的机会,高跟鞋踩在她左肋上,狠狠碾着说:“死到临头还嘴硬!周意,我给你打电话根本没用实名号码,是你自己跑这儿来的,我今天就是弄死你,也没人能查得到我!可你那个好女朋友就得亲手来给你收尸了!哈哈哈!”
杜文菲笑得疯狂,“我只是想一想她痛不欲生的表情就浑身兴奋!”
郭弘见周意状态不对,随时要昏死过去一样,他火速拽开杜文菲,破口大骂,“别他妈嗑了两口就真以为自己上天了!我听一个朋友说慕青临是调查记者,弄死周意,她得追咱俩一辈子!”
杜文菲不甘心,蹲到周意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周意,我说过机会只有一次,你到底离不离开慕青临?”
周意疼得意识模糊,听到杜文菲的话,凭本能啐了她一口血水,声音断续地说:“想,让她,恨我,看,看她因为,我,不得安,宁,杜文菲,你,做梦!”
杜文菲把手上的口水抹到周意身上,怒不可遏地抓着她的衣领说:“就是没有我,你和她也不可能!周意,你欠她的根本没可能还!”
周意涣散的目光剧烈震动,脸上血色尽褪。
可她还是不想走。
真的一点也不想。
“杜文菲,你,你想要什么,我都……”
“我只要你和慕青临活着相互折磨!”杜文菲面目狰狞地大喊,“你们只是不能在一起,好歹活得干净,我呢?!为了有口饭吃,我受尽折磨去整容,到头来明明是我被人qiáng_jiān 在先,最后人尽可夫的还是我!
我只要一想起来那些老男人的脸就犯恶心!是你和慕青临把我害成这样的,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杜文菲,你什么意思?”郭弘抓住杜文菲的头发,用力拽向后面,“你嫌我把你送人了?我看你钱也没少拿啊!”
杜文菲冷笑着拉开郭弘的手,“钱是我凭本事挣的,你升职是靠我跟那些人上床换的,郭弘,掂量掂量孰轻孰重,再来质问我。”
郭弘心知不能和杜文菲撕破脸,把怨气全撒在了周意身上。
他喝了酒,白天没刹住车就是因为酒驾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他身上的酒劲儿还没退,一想起自己在牢里每天被人殴打辱骂的生活,怒上心头。
都是周意还戴琳害得!
郭弘朝着周意心窝就是一脚。
周意眼前发黑,意识被强行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郭弘却还在继续。
杜文菲后来也加入了。
后面那十几分钟,对周意来说度日如年。
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们手里的时候,郭弘突然停下,打着她的脸,说:“周意,你不肯让慕青临伤心是吧,那我让她死怎么样?她不是做调查记者吗,以后她揭一个底,我就爆她一次,你猜她能抗过几次报复?”
听到「慕青临」三个字,周意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东西的意识被扽回来一丝,“你敢动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郭弘微笑,“试试看。对了,杜文菲给你看的东西,我会复制很多份,给慕青临,她爸,她妹,还有她领导是吧,我会一个不落的给他们都寄一份,到时候看她是与众为伍,放弃你,还是众叛亲离,带走你。
周意,不管她怎么选,应该都很精彩吧,或者,她还有第三个选择——做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什么都不用管。你说,这对她来说是不是才最轻松的选择?”
郭弘阴狠的笑刺着周意,她不知道从哪儿来力气,抓起手边的石子用力剐向郭弘脖子。
郭弘没完全躲过,脸上被划了一道。
郭弘暴怒,“周意!你他妈找死!”
他从车里找来一把水果刀,膝盖压着周意半边肩膀,扯下她另一边的短袖,将刀尖刺入了她的皮肤。
——
周意永远也忘不了皮肤被利刃割开剧痛,还有郭弘狂笑着在她肩膀上留下的那几字母——wsstxl,我是死同性恋。
“杜文菲,想不想看你们的杰作?”周意拉开衣领,掐着杜文菲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肩上凹凸不平的皮肤,“知道我怎么把那几个字母弄掉的吗?拿指甲抠,抠得感觉不到疼了才终于抠干净。我该谢谢你们在我为了她服软之后放我一条生路,不然我都不知道疼到极致原来是没有感觉。”
杜文菲怕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把滔天恨意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跟我没关系!是郭弘,是他弄的!”杜文菲惊恐地大喊。
周意不紧不慢地拉好衣领,垂眼看着她说:“你是没对我动刀,可你发现我左肋有问题之后,是不是每一脚都朝着那儿踹?你知不知道我那儿被郭弘撞断了一根肋骨,知不知道在路边把我救起来人以为我活不了,知不知道我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用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她终于能去回去找慕青临了,却发现她已经适应了没有自己的生活,每天照常出采访,和同事有说有笑。
她就误以为走是对的,所以一句话不留又离开了。
这一走五年,物是人非,到头来,所有人都在跟她说「慕青临没你不行」,她只是装得若无其事而已,甚至为了让你回头连西南都不去了。
“杜文菲,我一个决定耽误了她五年,我会拿命赔她,至于你和郭弘……”周意甩开杜文菲,风平浪静地说:“你们的报应,我等着。”
杜文菲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周意从口袋里摸出张纸巾擦着手,“郭弘酒驾撞人逃逸在先,你和她杀人未遂在后,你说我想干什么?”
“你没有证据!”
“可我会有慕青临!”周意把看不出来一点脏的纸巾揉成团,砸在了杜文菲身上,“你不是知道她是调查记者吗,我等着她帮我找到证据,送你们去吃牢饭。亲自动手,会脏了我们的手。”
话落,周意转身往出走。
杜文菲急白了脸,“你敢和她说那些事吗?”
周意,“我说了,我可以拿命赔她。”
“不够!”杜文菲拿出手机,抖着声音说:“郭弘给我资料的不是全部,他还留了几页,不信你问他!”
周意步子一顿,回了身。
杜文菲快速和电话那头的郭弘说了几句,把手机递到周意跟前说:“郭弘让你接。”
周意发沉的目光在杜文菲脸上钉了两秒,拿起手机放在耳边。
“你知道慕青临的ptsd为什么会在几年前突然复发?”郭弘说。
周意沉默不语。
郭弘,“西南那边的警察找到一部分她妈的尸体,她受不了。”
周意手指轻颤,依旧没出声。
郭弘料不清周意的态度,急声道:“我等会儿给杜文菲手机上发一段视频,看完你就知道为什么警方只能找到一部分尸体。至于另外一部分,周意,你爸妈死的那一秒就注定了慕青临他妈只能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周意脑中巨响,嗡鸣一片,“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郭弘,“不用我再说,看完视频你自己就知道了。周意,五年前杜文菲说的那句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再说一次。即使没有我们,你和慕青临也不可能在一起!你离她越近,你们越亲密,她越痛苦!”
“……”周意握着手机,目光流散开来。
两分钟后,郭弘发过来了一段视频。
周意看了一遍,把它转发到了自己手机,然后脊背笔直地离开了包厢。
现在离七点还有一会儿。
周意站在被热意驱赶得空无一人的露台,拨通了韩秋的电话。
韩秋那边还是下午,她刚给一只被猎枪射中的犀牛处理好伤。
“怎么这个点打电话?等下不是要去见基金会的人?”韩秋说。
周意没有回答韩秋的问题,沉默很久,她含着满嗓子的艰涩说:“秋姐,还记得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韩秋那边很明显静了一会儿才说:“你听说这里出现了一个境外盗猎团伙,他们以前活跃在我国西南,你要亲手抓住他们。”
“是……”周意说,“可我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要亲手抓住他们。”
“为什么?”韩秋迟疑着问。
周意,“因为我爱的那个人她妈妈死在那些人手里。”
韩秋愣住,“你要报仇?”
周意笑了,“是还债……”
韩秋错愕,“周意,你在说什么?!”
周意像是没听见一样,兀自往下说着:“以前,我以为抓到那些人,债就还完了,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一点,每次遇到他们冲得快一点,就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还完债,去见她,甚至,这次回来,我想着先坦白吧,以后慢慢还,可是今天我突然发现,还不完,就是把那些人千刀万剐,我也还不完。秋姐,还不完,我还怎么爱她?”
“周意……”
“她是个很大度的人,我惹事,她从来不生气,这件肯定也一样。但是跟我在一起,她不止要背个不孝的罪名,还要一辈子忍受我带给她的痛苦。秋姐,我舍不得的。”
“周意!你理智一点!”韩秋急得破了音,“这件事的根源是盗猎,和你没关系!”
“嗯,我知道,所以我要加倍努力守好那片林子。”周意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秋姐,我会尽可能应付好今晚的饭局,然后回去,以后……”
周意眨了一下眼,眼泪大颗大颗砸了下来,“以后就再不回来这里了。还要让她要恨我,不能总是想着我。秋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韩秋无力,“什么忙?”
周意说:“让我喜欢一阵子。”
——
慕青临忙完工作已经临近七点,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准时赶上晚上的饭局,只好和那边打了声招呼,说会晚点。
晚点去,肯定也要晚点走。
慕青临怕会延到周意那边,提前发了条微信过去:【小九,我晚上刚好也有点事要办,在市里,你那边几点结束?要不要我去接你?】
周意回得很快:【不用接】
【晚上也不用去找我】
慕青临在路边临停,开了双闪:【?】
【忙太晚,要改时间?】
周意那边没再有输入提示,十几秒后,慕青临接到了周意的语音电话。
“小九……”慕青临说。
周意「嗯」了一声,平静地说:“约你晚上见是想告诉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叫韩秋,这几年我们一直在一起。”
听筒那边一片死寂。
周意靠着滚烫的墙,低头就是自己血淋淋的胸口,可她不止没办法缝合,还要继续往大扒,“我的确还记着你的好,所以我会对你内疚,会留着你送的东西,会叫你姐,但也仅仅只是记着你对我的好,没有爱情了。
你总是摆出一副深情不忘的样子,让我很为难,还有你身边的人,他们都在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对你,你也问过,我真的说不出来理由,你就是很好,好得无可挑刺。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我强迫不了自己。”
“慕青临,对不起。”这是周意最后的话,再多一句,她就会露馅,庆幸的是,她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慕青临还是没有说话,她那边除了车灯闪烁的提示,再听不到一丝其他声音,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周意低着头,任热风吹干了眼里的雾气。
一刹又起。
“证明给我看。”慕青临说:“我不信你会骗我,所以,小九,证明给我看。能证明,我就信。”
周意不假思索,“好……”
周意挂断电话,点进老微信,选中不久前从和韩秋的聊天记录里保存下来的那张照片,点下发送。
那是一张她和韩秋的合照,antoin抓拍下来的。
照片里的她因为要躲lodovico用鼻子喷过来的水,脚下没踩稳,差点摔倒,被韩秋扶了一把——
韩秋的手搭在她腰上,低头看着她笑,她本能抬头,也笑着。前者是因为她被一只大象欺负,在取笑,后者则是因为看到有人即将和自己一样遭lodovico毒手,在窃笑。
知情的人把这一幕当成枯燥生活里难得的一刻轻松,不知情的人……会从里面看出浓情蜜意。
周意攥着手机,堵死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我的心里现在只有她,过去对我而言只是两个字,它背后的东西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
绿野基金的副理事长叫张仲,年逾五旬,光看长相就有点油,周意一上桌,他就差把「我想灌醉你」写在脸上。
周意不蠢,看得出来张仲的意图,但她要走,要马上走,只能一味顺着张仲,希望他会松口。
酒过三巡,周意这几年攒的量见底。
在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之前,她借口去卫生间,抠着嗓子,把酒都吐了出来。
胃里轻松,意识跟着清醒了一点。
周意弯腰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冲了一会儿脸,确定外人看不出来异常后,稳着步子回了包厢。
看到原本空着的主客位多了个人,周意条件反射往过看。
和慕青临对上视线那一秒,周意神经断连,下意识喊她,“姐——”
绿野是专门为野保设立的基金。
慕青临这些年一直在为野保做宣传,不可能不知道绿野是干什么的。
在绿野的酒局上看到她,她现在做的事还藏住吗?
她才刚用一张照片打消了她的念头,不可以露馅。
张仲没发现周意的异常,揪着她那声「姐」,奇怪地问:“慕记者,你和周队长认识?”
周意听到这个称呼,血液倒流,脑子空了。
就这三个字,慕青临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猜到。
确实……
从周意进门那秒,慕青临死寂的心脏就开始蠢蠢欲动。
她控制不了自己把周意会成为野生动物巡护员的初衷跟自己扯在一起,她兴奋、激动,想立刻走到她面前,问她一句,“小九,为什么去做巡护员?是不是为了我?”
蓦地想起那张照片和那些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慕青临静默几秒,噗得一下笑出声来,“周队长这是叫谁呢?”
她的声音陌生到周意通体发寒,她立刻回神,胡乱搓了下脸说:“抱歉,认错人了。”
慕青临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认错?关系撇得挺清。
想着已经摊牌,所以连装都不屑装了?
慕青临漆黑的双眼紧锁着周意,“不知道这位是哪里的周队长?”
张仲抢着说:“热带草原南部地区的一支志愿巡护队的副队长,周意。”
慕青临,“这个职业女性很少,周队长是出于什么考虑选择这个职业的?”
这个问题张仲没办法替周意回答,转头看向她说:“我也挺好奇的,周队长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跑去那么苦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吸引你?动物,还是,什么人啊?”
周意心一磕,想到了补救办法,“是,我去那里是为了一个人。”
“什么人?”慕青临语速飞快。
正欲开口的张仲一愣,把话憋了回去,心里却在琢磨饭桌上一向不喜欢说太多的慕青临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在他琢磨清楚之前,周意出声了,“我喜欢的人。”
慕青临,“谁?”
周意垂在身侧的手握住,“我们队里唯一的医生,韩秋。”
慕青临情绪尽褪,只剩一身凉薄。
前后反差太大,张仲终于发现不对,但不知道缘由,只能干坐着静观其变。
终于,慕青临靠着椅背,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还以为周队长是为了我。”
刚理出点头绪的张仲又迷茫了,“慕记者,听你这话的意思,难道真和周队长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