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燃脸上画的那个红红的车队在蒙扎没能跻身颁奖台。
对此景燃很坦然, 他告诉燕岁:如果一个人,他同时看f1、足球、电竞,那这个人的一生就和“意难平”三个字和解了。
燕岁似懂非懂, 然后说:“口罩给我。”
“……”景燃愤愤地掏出一片蓝色口罩。
还不死心,“我觉得挺好看的啊,我用了十二成功力呢。”
燕岁把口罩抢过来,撕掉包装后利落地给自己戴上,然后瞪他, “不好看。”
景燃挠头, “行吧。”
燕岁沉默了一会儿, 想了想, 又把口罩摘了下来。
“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坐上车里,燕岁拉下安全带,“你呢?”
没有回音,燕岁看向副驾驶,景燃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 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倒奇怪了, 燕岁又问,“……出什么事了吗?”
“喔, 没、没有。”景燃回神,扣好安全带, 然后挤出一个笑来,“没什么。”
燕岁没再追问,因为景燃很明显的不想细说。
那是汽车联合会的app推送的一条消息而已, 眼下十一月末, 每年这个时候, 汽联会开始发布下一年的各项赛事安排。不仅是有年度积分的分站赛, 还有川藏、环塔、十万大山。
每年这些消息弹出来的时候,景燃都会点开来仔细看一遍。
看那些当代文明城市中难得的蛮荒地界,看每一个赛段,然后去根据当地路况、气候,和车队一起调校赛车。
今年不用了,以后的每一年都不用了。
“你还好吗?”燕岁问。
景燃偏过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今晚就走吧,你能开车吗?不想开的话我们去买火车票。”
“我能开。”燕岁说。
景燃一笑,“我还没说开多少公里。”
“我看起来很弱鸡吗?”
“没有,你看起来很强大。”景燃抬手戳了一下他脸上的小花,“有了buff之后更强了。”
燕岁的确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景燃或许不懂他们豪门之中的恩怨纠葛,但景燃一想到16岁的小孩儿一个人背着画袋拎着画箱,走进陌生的国家,周遭的人说着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长相。那必然是足够强大的。
景燃自己不喜欢国外,他以前参加雷诺方程式的时候就感受过了,最直白的感受是孤独。
“是吗。”燕岁摸摸被景燃戳了一下的地方,“那我们去哪儿?”
“回酒店,拿行李和画。”景燃说,“然后今天就去佛罗伦萨。”
天还没有太晚,不过还是大奖赛的缘故,今天整个米兰都在堵车。他们返回酒店收拾行李,好在租来的车空间很足,而且燕岁的箱子不太占地方。
然后南下。
离开米兰后,顺着e35高速公路前往佛罗伦萨方向。
天空变成漂亮的绛紫色,随着夜色渐深,公路上的车辆渐渐变少,车厢里除了导航,就只剩下风阻的声音。
景燃此时比较狼狈,副驾驶的车窗折射出他的影子,还能看见脸上燕岁画的那个队标。他没想到自己看见赛车手站上颁奖台喷香槟的画面会那么难过,不只是难过,是有太多情绪涌了上来。
什么小阁楼,什么封存,如何能用一个木头盒子锁住汪洋大海,一阵风就起一层浪。
真正沦为看客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捷豹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地前行。
燕岁明白,心中结郁并不容易袒露心扉,他更不想让景燃不舒服。事实上燕岁没有太多在乎的事情,除了……绝对不能重蹈母亲覆辙。
“啊。”燕岁恍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他稍微减了点速,旁边有个加油站,然后打灯,慢慢拐进去。
景燃瞄了眼仪表盘,“半缸油呢,够跑。”
“不是,我想买瓶水。”燕岁说。
“喔。”
燕岁停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前,从冰柜深处掏了瓶特别冰的水,又拿了些零食拎在手上。
这个时节到晚上已经可以说是更深露重,虽然还没到九点,可是这条公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萧条。
燕岁就在这样的夜色下拧开冰矿泉水,吨吨吨地灌下去大半瓶,透心凉了属于。
干嘛呢,景燃降下车窗,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对方已经拎着东西走回来了。
燕岁裹着秋夜寒凉坐回驾驶室,拉安全带那动静,生生让景燃闭嘴了。
“我有个比较私人的问题。”燕岁说,“景燃,我想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问。”景燃点头。
燕岁:“你是单身吗?”
景燃:“是。”
燕岁:“你发誓?”
显然,燕岁在这方面需要万分笃定,并且他明白其产生的后果和影响。
景燃也是愣了一下,“你通过玄学求证吗?我可以给你翻我手机啊,要吗。”
“……也不必,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老婆孩子,我会觉得有点尴尬。”燕岁越说声音越小。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所以事实上景燃从“如果你有”之后就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所以景燃只能凑得近些,“我有什么?”
“……有,有,有更好、亲密的朋友的话。”燕岁紧急补救,“因为!阿笙说过,这辈子她无论有多少男朋友女朋友,我都会是她唯一最好的朋友!”
景燃听得云里雾里,“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啊不!我是说!”景燃说出来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性质、职业、对我而言的意义,的朋友。”
燕岁赶在自己小脸通红之前火速踩刹挂挡起步往路上开。
景燃也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有些许微妙,只能打开燕岁拎回来的袋子,在里面随便翻翻。
都是些零食,巧克力,小蛋糕之类,景燃还看见了草莓味的水果糖。
“给你撕个糖?”景燃问。
他们还没吃晚饭,一来赶时间,二来吃太饱开车容易犯困。
燕岁嗯了声,刚准备腾出扶着换挡器的手去接糖,下一刻景燃已经捏着糖果举到了他嘴边。
张嘴吗,张吧,开着车呢,搞不好一起死了。
燕岁张开嘴,景燃指尖碰到他嘴唇,把糖果送进去。
两个人各怀鬼胎,燕岁觉得自己是比较主动的一方,因为方向盘在自己手里,进展稍有不对劲他就可以杀人灭口同归于尽。
而景燃,“你嘴巴哆嗦什么?”
燕岁把糖果咬裂:我杀了你……
“我没哆嗦。”燕岁嘴硬,“我只是被你指甲戳到了。”
“嗯?”景燃低头,“是有点长,不好意思啊,我回头剪一下。”
车子开过收费站后,燕岁莫名的,有一种沉在水里太久,忽然浮出了水面的舒畅感觉。
空气进入肺叶,血液重新循环。
这种感觉可能叫……重生。
佛罗伦萨四面环山,这座城市是欧洲文艺复兴的灵魂。
这里距离滨海波利尼亚诺,那个举办悬崖跳水比赛的地方,还有六百多公里。
“那个是老桥。”燕岁开着车,说,“下面的是阿尔诺河,以前政府允许大家往河里倒垃圾。”
景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却只看着主驾驶车窗上,映着燕岁的倒影。
今天城市的夜晚很安静,周日,本来欧洲人就休假,几乎一半的个体商户也不会在周末营业。好在餐厅还有不少,在酒店落脚后,在街边一家不需要排队的小餐馆里吃了点东西。
燕岁看出他胃口不是很好,一盘蘑菇意面光扒拉,没见往嘴里送。再联想到他看到的那些药,燕岁试探着问,“你胃不舒服吗?”
“有点。”景燃顺着他的话回答。
会不会只是坐车太久食欲不振,燕岁用餐巾擦了擦嘴,“我们走吧。”
“你吃饱了?”景燃稍有些自责,“我没关系的,再吃点吧。”
“我没吃饱。”燕岁说,“走,我知道有家中超,肯定还开着,我们去买泡面。”
“啊?”
中超就是中国超市,能买到当地超市买不到的东西,而且周末欧洲人关店休息,作为中国人的店主大部分仍然开门营业。
尤其是周末的晚上。
佛罗伦萨并不是景色多么美丽的旅游城市,但它的艺术地位毫无疑问在全世界的第一梯队。
燕岁不需要导航,带着景燃从这条街走到尽头,然后拐进乌黑的一条小街。他在这座城市游刃有余,这是个在地理上很小的城市,没有四条机动车道,也没有高高的护栏。
职业使然,景燃看了看马路,“这非机动车道的线画在这,骑自行车的时候应该会被公交车的后视镜刮到吧。”
燕岁噗嗤笑了,“以前我有个同学,他上课快迟到了,就在路上随便抓一台车的门把手,溜着骑,飞快。”
“……”景燃定定地望着他,“应该不会是那种‘我有个朋友’,实则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燕岁正色,“不是我。”
“也对。”景燃伸手抹了把他的脸,“我们小画家有偶像包袱。”
这一抹燕岁恍然,眼睛倏地睁老大,他本来在男生里就是眼睛偏大的那种,这一瞪就更大了。
燕岁:“你给我画的花!”
“是啊,怎么了?”景燃指指自己,“我脸上也有呢,怕啥。”
“可我的丑!”燕岁怒道,“你画的甚至不对称!”
景燃终于憋不住了开始笑,窄窄的小街上,路灯已经不太亮了,这些灯甚至还比不过天边的月亮。两边的商户大半关着,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顶尖端仿佛要把月亮给戳漏气。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啊。”燕岁是真的在责怪他,燕岁并不是那种,这儿又没人认识自己,邋遢些也没所谓的人。
景燃是真的无辜,“抱歉啊,主要这一天下来我看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燕岁倒也不是真的怪他,“回酒店吧,不去中超了。”
“去。”景燃拉住他,先摸了下自己口袋,口罩在包里,没随身装着,不过他急中生智,“你在外面呆着,我进去,跟你开视频,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感觉自己在电视购物。
燕岁的手机里景燃像个带货主播,一根手指头指着货架上的东西。
然后问他,“这个,这个好吃,就是有点辣,你吃的了辣吗?”
“吃的了。”燕岁说。
“行那我拿一包。”
“这个也好吃,这个是笋,有点咸,以前我爸当下酒菜的。”
“你爱吃这种并不算是巧克力的巧克力吗?”
燕岁无奈,最后已经不发表意见,就这么看着景燃在视频里抓到什么拿什么。最后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出来。
“你给别人留点东西明天接着卖了吗?”燕岁问。
“留的都是我不爱吃的。”景燃一笑,“走吧。”
欧洲很小,意大利也很小,佛罗伦萨更小。
有时候这些城市听起来很唬人,文艺复兴之都、翡翠之城,但其实它们保留着旧街旧墙,几百年前谁在这里泣血白天里神圣又悲壮,到了夜间哀怨又凄凉。
燕岁走在他旁边,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卫雕像,“你知道梵蒂冈吗,它在罗马,1827年庇护九世成为教皇,他认为男性裸露的身体会使人心生yín //欲,于是1857年,他下令将所有男性雕塑的……那个地方,砸掉。”
“嘶。”景燃用一个单音节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然后用一片小叶子,啊,就是那种雕塑修补,雕一个小叶子,挡在了那个地方。”燕岁笑着说。
“嘶……”景燃稍加思索,“堂堂教皇这么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
燕岁摇摇头,“你低估了宗教在欧洲的地位,教皇是整个梵蒂冈最高的权利核心,天主教的领袖,教皇做什么都是神圣的。”
他看向夜空,今夜晴,一些能数得过来的星星,“有些宗教认为,他们是被神放逐在神界和人界之间的罪人……景燃,你有信仰吗?”
景燃手里的两个袋子随夜风吹来时刷啦啦地响。
所以景燃没办法摊手,他只抿了抿嘴,“我是个赛车手,能让我称之为信仰的那个东西,叫发动机,或者叫燃烧室。”
“除了赛车之外呢?”燕岁问,“不开赛车的时候你是什么?”
“是个闲人。”景燃说,“你呢?不画画的时候,你是什么?”
“是个懒人。”
酒店是套房,两个卧室。
那幅画,《遗产和窃贼》依然在箱子里,放在客厅。
“早期作品,多早的时候画的?”景燃靠在房间门框,隔着客厅问他。
燕岁在自己这个卧室的门口,刚洗完澡,倒了杯水,“大概六年前。”
“二十岁。”景燃说,“年少有为啊,amulet先生。”
“景先生呢?第一次拿冠军的时候是几岁?”
“十九岁。”景燃回答。
燕岁“哇哦”了一下,“好小喔,十九岁的景先生长什么样子?”
“傻小子的样。”景燃耸肩,刚准备说句晚安进房间里睡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手机号?”
自从离开国内后,燕岁的手机一直是免打扰模式,也就是说,不在他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一律打不进来。景燃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换个号码,“用我的护照给你弄个号码?”景燃又补了一句。
燕岁摇头,“不了,没事的,许卿耀找不到我的话,会更疯。”
“你为什么对那个b这么包容啊?”景燃忍不住了,“又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为父辈买单?”
燕岁身形一僵,这苦果不该由自己来吞,他明白的。
于是他端着水杯走到餐桌边坐下,抬头,“你还记得舒荷阿姨吗,许卿耀的妈妈。她跳楼前找过我,我不知道她要自杀,我那时候还不懂,现在再想想,当时她传达给我的一些信息……就是,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种求救。”
景燃走过来,“可是燕岁,你是无辜的。”
燕岁点头,“舒荷阿姨说,你应该离开你母亲,就像我也要离开他们一样。”
“后来她跳楼了,我以为她的意思是,我也应该去死。”
“但是我和我妈住进许家后,有次我拿错了许卿耀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阿耀,妈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欺负那个小男孩,别含恨活着’。”
景燃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感情上可以理解,但是从逻辑上又觉得这就是个小呆瓜。
景燃坐下,恨铁不成钢,“那他他妈的听他妈的话了吗?”
“……”燕岁一时不知该吐槽他的句式组合还是该自己表一表真心。
最后笑了。
笑到肩膀发颤的那种笑。
是啊,他他妈的,听他妈的话了吗?
燕岁便笑边摇头,水半天没喝一口,怕呛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