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稚抬眼看她,正好看到梅兰眼眸低垂,脸色苍白,似乎是思绪不知跑哪里去了,兀自出了神。
宁稚不明所以,首映就要开始了,不是最振奋期待的时刻吗?梅导为什么看起来没有什么喜色?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大喊:“观众已经全部入场,还有十分钟,没准备好的抓紧了。”
宁稚看到梅兰随着这句话,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恰好对上宁稚探究的眼神。她没想到她还在,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像对一个不太谙事的小朋友,语气温和:“端稳了。”
宁稚嗫嚅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又觉得都不合适。
宁稚端着咖啡回到沈宜之身边。
沈宜之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刚刚的一幕也都看到了,见她欲言又止,却没说太多,只扬了扬手里的提问单,问:“还要背吗?”
宁稚摇摇头,她隐约觉得自己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秘密,又像在一阵迷雾中看不真切。
首映礼的阵容相当豪华,除了媒体、观众,现场还有不少来捧场的明星,甚至还有一位息影多年极少露面的影帝,足见梅兰在圈中的人脉和地位。
观众有一半是宁稚的粉丝,坐前排的几个她都眼熟,便转头跟羊羊嘱咐,结束后安排时间跟他们合影签名。
粉丝不知道她的临时决定,但见到她就足够让他们兴奋,只是碍于场合,都很有素质地没有喧哗。
所有人入座,放映厅的灯光熄灭前,沈宜之忽然出声:“宁宁。”
宁稚看向她,她的神色有些复杂,有些迟疑,宁稚不解,想问怎么了,沈宜之笑了一下,说:“想到在片场时的事了。”
在片场时的事?
宁稚还是没反应过来,在片场发生的事情很多,沈宜之指的是哪一件。
没等她再问,灯光熄灭,只余下大荧幕的亮光,放映开始了。
“先看吧。”沈宜之低声道。
宁稚忙坐直身。
红底金字的龙标过后,画面展开,老旧楼房里的清晨喧喧嚷嚷,充满烟火气,池生刚起床,一头短发睡得乱糟糟,蓝色领子的夏季校服,衬得她肤色极白,她站在阳台,散漫地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刷牙,楼下不时有自行车按着车铃骑过,房门外奶奶正站在家门口跟邻居说着闲话。
家门被奶奶用手半掩着,她们说话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露骨的话语与鄙夷的语气仍是穿过陈旧逼仄的房间飘了过来。
她漱口完,动作一顿,侧耳听了听。池生眉眼青涩,有几分好奇。楼下那个女人一搬来就成了整栋的话题,每每议论她时或隐秘或鄙夷的表情,与她们言辞间透露出的**秘闻,不知不觉地在池生心中留下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涟漪。
少年心性随意,听了会儿,就事不关己地拧开水龙头,接了捧水,拍到脸上。
荧幕上随镜头移动打出演职人员姓名。
宁稚起先没注意,直到看到编剧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字。
梅兰。
宁稚这才想起,她用的剧本上面没有标编剧的名字,她第一次拍戏,没太留意细节,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编剧也是梅导啊。
真厉害。她暗自想,正要专注电影画面,便看到了出品人姓名,又是一愣。
出品人只有一个,仍旧是梅兰,没有联合出品人,也没有影视公司参与出资。
梅兰是唯一投资人。
拍摄时的一些细节,还有池生与阮茵梦房间里的那些逼真得仿佛当真存在过的布置,飞快地在宁稚脑海中闪过。
她感觉迷雾拨开了点,却来不及深想,便被眼前的剧情夺走了注意力。
扮演那个角色,参与进故事里,和此时坐在荧幕前观看的感受是不同的。参与其中时宁稚完全入戏,眼睛看到的是池生看到的东西,而成为观众后,她看到了阮茵梦的挣扎。
媚眼如丝的阮茵梦,邻居口中那个不堪的阮茵梦,听池生念诗的阮茵梦,为池生拼命守住清白的阮茵梦,逼迫池生离开的阮茵梦,终于在池生怀里失声痛哭的阮茵梦。
她的命运没有一刻是平坦的,她看池生的目光里是不忍是虔诚是深爱。
池生是她没有一丝亮色的生命中唯一的光。
可是她知道黑暗的滋味,怎么能让池生被她连累着陷落。
宁稚听到后排有啜泣的声音,察觉沈宜之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她才发现自己也满脸是泪。
画面在池生在人流里寻找阮茵梦的那一幕黑了下去。
众人以为这就是结尾了,终于能把不知屏息了多久这口气吐出来,荧幕却再次亮起,还没有结束。
是阮茵梦离开后,池生的生活,时光流逝得很快,池生渐渐长大,眉眼逐渐成熟,模样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时常回到她们租住的那间小房子里,想着有一天,她或许会回来看看。
可她始终没再出现。
她在不停地失去,她无法再碰画笔,奶奶也离开了,她在许多个夜晚辗转,在生病时含着一个名字,却不敢唤出来。
她到了她们相遇时阮茵梦的年纪,尚且年轻,眼角却有了皱纹,她看到校门里出来的少年们,他们朝气勃勃的样子让她看得失了神。
她始终是那个十八岁那年,在生日蛋糕前许愿将阮茵梦纳入生命的池生。
她这一生都离不开她。
放映厅的灯亮起,许久无人说话,数秒后,不知是谁带头,掌声雷动。
这部电影,成功了。
宁稚却迟缓地感受不到多少欣喜,她拍摄时出不来戏,此时只是一个观众,也深陷其中。
沈宜之沉默地在她身旁。
宁稚有挺多话想说的,有很多感想,最后都汇聚成一个问题:“她到哪里去了?”
她们为什么不能重逢?
沈宜之露出放映前相似的神色,有些迟疑地看着她,宁稚是很敏感的人,她几乎是瞬间,就察觉了沈宜之迟疑之下的担忧与探究。
“怎么了?”她问。
没等沈宜之回答,许多人过来跟她们打招呼。一些来捧场的年轻演员抓住这个机会来跟沈宜之搭话,也有一些前辈夸奖宁稚未来可期。
她们很快被各式各样的人分隔开。
宁稚条件反射地进入社交状态,娴熟地应对,她一边跟人交谈,一边走神,想电影里的很多细节,很多深爱的证明,想为什么就容不下她们,心情越发地沉重。
拍摄的最后阶段,她深陷阮茵梦离开后的孤独与无望,时时刻刻都在思量她去了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此刻这种熟悉的孤独感卷土重来,她面上对向她说恭喜的人得体微笑,心却像在沼泽里越陷越深。
然后,她又不免疑惑,沈宜之怎么了。她念及此,下意识地转头看她。
她们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并不远,沈宜之的侧脸柔和,似是在与人谈笑,姿态是她一贯的舒缓从容。
宁稚的心忽然安定了许多,她想到她在电影里说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这一生都离不开你。”
她将这句话在心里悄悄地又说了一遍,眼睛望着沈宜之。
映后见面会很快就开始。
主创全部被请上台。
媒体提问果然都不刁钻,大部分是关于创作理念、角色感悟。
面向宁稚的提问最多,她本身自带流量,向来是焦点,这回作为电影界的新人交出这样一份令人惊喜的答卷,众人都预料到接下来的她包揽各大电影节最佳新人奖的盛况。
到了后半段,宁稚被那么多人一句接一句地夸,夸得她把对池生和阮茵梦的惋惜伤怀都挪到了一边,比其他人都晚一步地体会到自己参演的电影大获成功的快乐。
接下来也就是票房好坏了,但这类文艺片的评价,本就不必过于参考票房成绩。过了前半段与电影创作相关的内容后,现场氛围在主持人的带动下逐渐轻松起来。
轮到观众提问时,一个年轻女孩拿到了话筒,站起来问宁稚:“你喜欢阮茵梦吗?”
宁稚拿着话筒,想都没想:“喜欢。”
女孩眼睛一亮,追问:“我是说你,你喜欢阮茵梦吗?”
现场莫名一静,台上全程参与拍摄的主创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宁稚。
宁稚没理解她为什么要再问一遍,握着话筒,思索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保持了原答案,认真地说:“我很喜欢她。”
沈宜之看了她一眼,笑意淡了下去。坐在另一侧的梅兰看了看她,又看了眼沈宜之,笑意莞尔。
提问女孩心满意足地坐下了,话筒交还给工作人员。
散场后,宁稚去后台跟来捧场的明星们寒暄了几句,匆匆跟着羊羊出去跟粉丝见面。
等她回来,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沉宜之,跟她团队的几个人。
“其他人呢?”宁稚四下张望。
沈宜之说:“都回家了。”
宁稚明白了,奔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能休息的夜晚,谁都想回家歇着,而不是去所谓的庆功饭局。
她正想问问羊羊他们怎么打算,是回家还是去哪里,羊羊先一步开口:“那我们也走了,阿稚、沈老师,再见。”
说完,将包往肩上一甩,几个人跑得飞快,一下就没影了。
溜这么快,宁稚暗自嘀咕。嘀咕完,她才发现,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她们又二人世界了!
宁稚再没顾忌,高兴地抓住沈宜之的手,紧挨着她,要多亲近有多亲近。
“我们也回家吧?”她开开心心地说。
沈宜之瞥了她一眼,不接她的话,径直往外走。
宁稚这时才发现她好像不太高兴,连忙跟了上去。
她跟沈宜之并肩走着,不时看一眼她,黑漆漆的眸子里既不解,又有些懵懂的慌张。
沈宜之被她这样小心翼翼地看了一路,不知怎么,就想起很多年前,她拒绝宁稚时,宁稚看她的眼神,也是这样小心胆怯,像一只害怕被伤害的小狗。
沈宜之蓦地有些心慌,心里头刺刺地疼。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时候的事了,从她们在一起以后,就没再想起过从前她伤害过宁稚的事了。
“你怎么了?”宁稚的声音里满是关心,“是不是累了?”
沈宜之道:“是有些累。”
原来是累了,宁稚神色一松,忙道:“那我来开车,你歇会儿。”
沈宜之看着她关切的面庞,酸溜溜的醋意散了大半,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道理。
等坐上车,她温声问:“想吃什么?”
宁稚想了一圈,没想出要吃什么,一方面现在时间不早了,另一方面她也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餐馆,便支吾了一会儿,说:“都行,听你的。”
沈宜之倒是知道哪里有味道不错的餐馆,只是这个点了,位子肯定是没了,少不得要联系一番,实在周折,便说:“我们回家吃,怎么样?”
宁稚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回家吃,就等于我做给你吃,她开心不已地踩下油门,正要答应,想到什么,又摇头:“不好,你都累了,我们随便吃点。”
沈宜之笑道:“做饭不累,就是好久没动手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宁稚怎么可不能不喜欢,她忙不迭道:“我喜欢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倒让沈宜之更加内疚,她刚刚不该乱生气的,又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能这样了。
歉疚之下,她想了好几道宁稚喜欢的菜,把需要的食材发给助理,让她买了送去家里。
刚离开不久的助理:……我以为我下班了呢。
沈宜之笑了笑,给她发了个大红包。
出来,宁稚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
大雪下得有一会儿了,雪花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路边、树上、停靠在两侧的车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在路灯昏黄的掩映下,有种别样的视觉温暖,仿佛时间都缓慢下来。
宁稚留心着路况,刚开到街上,就看到了梅兰。
她独自在雪中站着,肩上身上都沾了雪,加上她那一头白发,几乎融入进雪里。
“梅导怎么在这儿?”宁稚一边说,一边将车靠过去。
沈宜之按下车窗,微微探身:“去哪里?我们送你。”
见是她们,梅兰便没客气,笑着道了谢,拉开后车门进来。
一股寒意随着她一并涌入,宁稚打了个寒颤,伸手将温度调高两度。
“你怎么在这里?”沈宜之问。
“助理家里有事,急着回去,我跟她不同路,想着打车也行,就让她把车开走了。没想到这边车这么难打。”梅兰关好车门,将风雪阻隔在了外面。
她报了地址,又跟她们道了次谢。
沈宜之道:“干什么这么多礼?”
梅兰含笑在她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语气揶揄:“打扰了二人世界,不该诚恳些道谢?”
宁稚的脸立刻红了,装作专心开车的样子,没有开口,心里却很高兴。
沈宜之看了看她,脸上带了笑意:“好了,要搭车就老实点。”
梅兰也不是促狭的人,自然不会多说,二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工作上,还不时带上宁稚,也跟她讲几句,并没有因为她跟沈宜之关系好,就把宁稚晾一边。
车里的温度很快温暖起来,外面的雪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白茫茫的,像是要将一年的雪都在今天下完。
宁稚跟梅兰算不得熟悉,哪怕她们有过数月的拍摄经历,还有这段时日不短的宣传,她跟梅兰也都称不上熟识。
她总觉得梅兰身上有很重的距离感,她在片场尽心尽力的指点,在诸如此时的私下接触里平易近人,可宁稚还是觉得,她很难接近。尤其是听过摄影大哥的那番讲述之后,她更是这样觉得。
宁稚不时看一眼后视镜,梅兰靠着椅背,姿势放松,她面上有笑意,说的话风趣得体,可是宁稚莫名觉得她很累,身上压着浓浓的倦意。
不知道沈宜之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接的话越来越短,渐渐结束了本就没多少意义的对话。
宁稚留意了一段路况,大雪天也无法阻拦人们出来玩的热情,倒将这场雪衬得活泼了许多。
经过一个商区,行人变多,宁稚将车速减慢,遇到一个红绿灯,她踩下刹车,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
梅兰倚着车门,看着窗外,神色平静,似乎只是在休息。
突然,她的眼睛睁大,缓缓坐直了身,宁稚的心跟着紧了一下。
“阮……阮蔓青。”她的声音发颤,像是不敢置信,脸上是凝固了的狂喜,她拍了下车门,眼睛依然牢牢地盯着外面,说“开门”,声音发抖,却紧绷成一条弦。
宁稚只听清一个“阮”字,心已经高高悬起,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了车门,看着梅兰没有半刻停歇冲进雪里。
她感觉那层迷雾仿佛要散开了,看向沈宜之,声音发紧:“阮什么?梅导说什么?”
沈宜之看向她,神色不明,过了片刻,宁稚几乎要再次追问,她才缓缓开口:“阮蔓青,也就是阮茵梦。”
宁稚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接着她听到沈宜之的下一句话。
“梅导姓池,本名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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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