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对话,像剥洋葱,一层又一层。
似乎不想继续话剧的话题,周天咬了一大口雪糕匆匆吃完,透心凉,她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梁嘉树无奈笑笑:“你能不能等我先上啊?”
女生镇定自若告诉他:“我不会上活车子,只会上死车子。”
这是周天一个难以克服的短板,坐自行车,她只能先坐上去,绝对做不到别人骑走了,追着一屁股坐上去。
“你要是累了,我可以带你。”周天也学他,狡猾地来了句。她要让他知道,她可是会记仇的人。
梁嘉树很自然地笑着伸手,朝她脑门一弹,两人都被这个忽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下,周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梁嘉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说句“不好意思”,转身骑上车,把车子蹬得飞快,少年的衣角再次烈烈扬起,像夏日的风。
这时候,周天没意识到,她脸热的样子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或者说,她本来就是小女孩,而不是那个被变故和贫穷沧桑着的“大人”。
这是某种幸运吗?去时,他们迎着风,回来,风都跟着善解人意地变了方向,周天的脸,照例被他的校服轻触,女生的面孔时隐时现。
只有风知道,周天喜欢极了这样的感觉。
然而,学校近在眼前,她的理智像退潮的海水,重新涨起,周天在门口下车,郑重说:
“今天的事,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对了,还有数学笔记,一并谢了。但我希望,我们在学校的交集还是少些比较好,你应该知道,同学们最爱乱传八卦,今天……”
要怎么说今天你抱了我?
跟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处,梁嘉树懂她的意思,他居然还能保持住礼貌的笑意,不过,笑意里的疏离却毫不掩饰:
“你放心,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今天的事纯粹是因为我恰巧懂急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去救。如果你觉得我今天做这个事,是出于对你的爱慕,或者是像别的男生那样想接近你,可能你想多了。”
想多了。
那种纯粹快乐带来的心脏跳动,是她想多了,梁嘉树一定以为自己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周天觉得自己立刻化作了一条怨毒的小蛇,她真怕自己已经目露凶光,女生下颌紧绷,成一条线,明显在极力维持着同样恰到好处的礼貌:
“嗯,这样正好,大恩不言谢,我不再赘述了。”
她抢在他前面进学校,头微扬,留给他的还是那个秀挺有些清傲的背影。
学校里,梁嘉树英雄救美的事迹以堪比病毒复制的速度,传遍附中。
有太多人看到那一幕,这太刺激,每个高中都有早恋的学生,但大都收敛,很少有人真的亲眼见到**裸的亲密接触。这回不同,梁嘉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抱周天,尽管是为了救人。
但一个男生紧紧抱住一个女生,真实发生了。
李佳音没看到,她在寝室,此时此刻,她听到的版本已经是梁嘉树摸到周天的胸了,真够低俗,她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一直在微微笑。
她甚至在宿舍打了圆场,当时,寝室人看着周天的柜子一脸不可思议地议论,是她第一个说话:
“我觉得,不会是班长的,我想她应该不是这种人。”李佳音苦笑了下,“我跟班长打交道虽然不多,可我想,她是有矛盾会跟你明面对线的人,不会在背地里做什么不好的事。”
大家于是用一种更不可思议的目光看李佳音,她太有胸襟了,她们本以为李佳音跟周天有很深的梁子,没想到,她竟然会替周天说话。
连冯天赐都惊呆了,她有一瞬的迷惑:这个李佳音,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可维护周天的,依旧是她。
一个中午,周天都没有回宿舍。
果然,周天刚出现在教室,教室里就安静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她,一个中午,发生太多事,有海姆立克,也有月季花,大家用各自耐人寻味的目光去看她。
周天一点都不诧异,她坐到位子上,面对一脸千山万壑恨不得同赴荆门的冯天赐,说:“我什么都知道。”
冯天赐的脸上缓缓打出个问号。
她点点头,做了会儿题,等预备铃声响,全班同学都已经在教室里,周天才起身,她走向讲台,神态自若地站定了。
“抱歉,我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今天,发生了些事,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我用的是听说,因为很多事我们都清楚,自己并没有亲眼所见。在食堂吃饭时,我不小心噎住,梁嘉树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帮了我,我非常感激,也真诚希望学校以后能多开展些急救相关课程,对我们都有好处。至于另件事,我想先表明我的态度。”
走廊那,老张的身影出现了,他有点惊讶地看着周天站在讲台上,想了想,没上前打断。下午第一节 是历史,历史老师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每每课前都会来很早,偶尔,会抽上一根,一点不介意被学生看到,两个男人于是在走廊小声聊了起来。
周天余光瞥到两位老师,丝毫不受影响,她太稳了,稳到坐在下面的李佳音怀疑她到底今年多大。
“有室友在我柜子里发现了月季花,据说不少,我因为中午去医院还没来得及看。我要说的是,花不是我摘的更不是我放的,我会申请调监控,和大家相处近一年的时间,我不想标榜自己这个班长做的有多好,最起码,我做事问心无愧,不论是做班长还是做人,这都是我唯一的准则。当然,我不是人民币,能让所有人喜欢我,我们暑假开学就要分班了,我也不再会是大家的班长,越是这样,我觉得自己越应该把话说清楚,是我做的,我不会否认。不是我做的事,我绝不会承认,我这会站在这儿,是想告诉那个人,我敢肯定,她就在底下坐着,我要对她说的是,你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名誉和学习,你对我有不满,直接说出来,不要私下里用下三滥的手段,我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人。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占用大家时间非常抱歉。”
周天不疾不徐说完,底下一片死寂,随后,响起了掌声,有的人还在懵然中只知道有人鼓掌,就跟着鼓了。
本来,这种事大家都习惯在背后窃窃讨论,无论是少男少女,还是成年人,好像这个世界习惯了隐秘,说人坏话,总要在背后;议论是非,总要在背后。万一碰上当事人突然出现,自然是鸦雀无声,大家甚至很享受那种默契对视一眼随后闭嘴的感觉,像是拥有共同的秘密。
周天不一样,她把事情摊到台面上,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态度鲜明的像一朵白雪中的红花。
她谁也没看,目光平直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冯天赐激动地扯住她的手,声音哆嗦:“班长,你太刚了,我……”铃声响了,周天握了下冯天赐的手,示意她好好听课。
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周天上课走了两次小神,及时止损。
老张到底是找了她,问清情况,周天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替自己大声辩解,或者是痛哭流涕,她只是陈述。在这一点上,她和梁嘉树可以说是一样一样的,两人本质上是一类人。周天搞不懂自己在这一刻,为什么还会想到梁嘉树?
明明她身陷囹圄,应该很担心自己才对。
可要说真实情绪,周天更多的是轻蔑,那种冷眼看小人伎俩的轻蔑。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小人确实是拥有巨大能量的,像核武器。
老张相信她,周天坚持要调监控,可惜的是,宿舍楼附近的监控基本处于不能看清任何人的状态,只有模糊的身影进出。
“哎,你们说,班长那话到底是针对谁?”
“很明显啊!”有人朝李佳音的床铺那努嘴儿。
“可李佳音还替班长说话啊,班长还怀疑她,不好吧?”
“那你去跟班长说……算了算了,反正快分班了,到时大家都不知道分到哪个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人寝室,这种东西对话只有当事人不在时敢说,刘悦却忽然使了个眼神,大家这才想起来冯天赐在,她戴着耳机,在那摇头晃脑。
“她是班长的狗腿子。”有人像是憋出来的这句,既然起了个头,大家平时对冯天赐太黏周天的细微不满就被勾了出来。
眼神中充满了淡淡的鄙薄。
刘悦是话不多的女生,和周天之间,都没什么话说。她皮肤黑黑的,个头很矮,成绩一般,在寝室住了快一年几乎从不参与宿舍夜聊,她爱看言情小说,经常拿着手电筒在熄灯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到很晚,大家很少注意到她,她的确是不太会被注意的人。
但有那么些关键时刻,比如,宿管阿姨要来了,她会提醒大家,比如说此刻,她也会丢个眼神过来,暗示点什么。你很难说,刘悦到底是哪种性格的人。
好在大家也不关心。
大家现在更关心文理分班,暑假前,会有一次考试,筛选出文科重点班理科重点班。
周天再回寝室,气氛就有点怪怪的了。大家小心问她,有没有查到监控,好像,只是礼貌地问一句,没了然后。她们在暗地里观察着班长和李佳音,李佳音和她们一样,跟着主动地问了一次,非常友善。
周天回应她的,是极其漠然的一个眼神。
“班长,”有人鼓起勇气,私下找到周天,“其实,我觉得你可能误会李佳音了,她那天,还替你说话来着,说不会是你。我们也觉得不会是你,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很奇怪,不过希望你别弄错对象。”
“我没说是她,没有证据的时候我不会指控任何人。”周天目光凛凛,她知道李佳音在寝室对大家很好,带饭,削水果,主动打扫卫生,替生理期的同学抢着打热水……这些,做的都不比她差,除了手里没有学习笔记和月考总结。
对方硬着头皮把话说完:“班长,我没其他意思,就是觉得误会同学不大好,当然,我们也一直都很相信你。”
是吗?周天心里顿时涌起两个字,其实,人是很好收买的。她听出室友两头都不想得罪的语气,一阵默然后,微笑说:“没事,我没多想什么。”
事情好像真的往梁嘉树假设的方向发展,这件事,像极了什么寝室丢东西就是找不出是谁偷的一样,没结果,除非监控切实抓到了人。
周天无法自证,但老张亲自出面保她,又叫了她,语重心长地说:
“周天,老师现在没办法帮你搞清楚这件事,不过老师相信你的品性,你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后跟人打交道要留心,我带很多届学生了,你们小女生可了不得,我跟你师母有时候会感慨,越是女孩子之间,可能越勾心斗角的厉害,有时候,拿看孩子的眼光去看你们,真的已经不合适了。总之,一句话,跟人相处要多长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了,分科的事肯定是要学理吧?助学的事,跟妈妈商量了吗?”
自然而然的,师生两人的对话转到了学习上。
周天打算周末跟母亲商量的,放学前,室友们很兴奋,原来,李佳音明晚要请大家吃海底捞,她说她有个券,不用快过期挺浪费,打牙祭好了。
得到的当然是欢呼。
“班长,你也一起吧?”李佳音在乱糟糟的教室里,直接走到周天面前问她。
她笑的无害,很甜美,周天看着她那张脸回敬一个无谓的表情:
“不用,多谢。”
李佳音毫不气馁:“一起来吧,马上大家文理分科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周天简直对她无语。
李佳音太能装了,她故意的,她一定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努力想要和自己冰释前嫌的样子。
周天忍受不了这种伪善。
她觉得好笑的是,大家都很吃这一套,一个柔柔弱弱主动示好的女孩子,总是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好感。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停下收拾书本资料的动作,开始变吃瓜群众。梁嘉树破天荒地上完了本周最后一节课,他也在看,静静地看。
“不好意思,我家里忙。”周天再一次明确拒绝了李佳音,李佳音一脸失望,扭过头,对室友们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
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只剩周天,打算把窗台上的绿植浇一遍水再走。
拎着水壶,冷不丁和李佳音打了个照面,她对着厕所里的大镜子正在摆弄头发,镜子里的女生,看起来清纯无辜。
“班长,”她转过脸,笑吟吟对着周天,“我忘记跟你说一件事,你妈妈上次到我家来了,赔礼道歉,顺便还钱吧,麻烦你告诉你妈妈,她买的水果,我家花园的鸟都不吃,我拿去丢了,去别人家不空手是礼节,但拿不是人能吃的东西来确定不是恶心我们的?”
周天的脸一下涨的很痛,妈妈没告诉她。
但是她能想象出来,妈妈讨好到低三下四的那种情形,这像匕首,一块一块地在剜肉。妈妈一定买了最好最新鲜的水果,她们母女平时舍不得吃,却送去给李佳音丢。
不能动手,不能动手,周天逼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误,犯错的后果就是这,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你真可怜,李佳音,通过羞辱别人才能获得成就感,你家的鸟?炫耀你家有钱是不是?你自己本身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了看来。论先天,你没我漂亮;论后天,你没我聪明,一肚子坏水想搞垮我,我说过了,我不怕你,你陷害我的手段够低级的,真可惜,老师他相信我,你定不了我的罪。你这种小人,一般都活的很好,没关系,我会比你活的更好,来日方长。”
周天语速很慢,缓缓地反击着,李佳音生气时五官就会扭曲,她是乍一看有氛围感的女孩子,五官禁不起推敲,因此做表情时会严重暴露这个先天不足。
“周天,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吗?”李佳音忽然就按住了怒气,她开始笑,“你一定想,我这么上进这么努力为班级服务这服务那,搞的那么完美,一定很多人都喜欢我,是不是?你错了,周天,你这个样子,其实很让人讨厌。”
周天冷笑:“我从没这么想过,麻烦你不要自以为是揣测别人。”
“来日方长,周天,”李佳音下巴高高扬起,“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这句话。”她走过去时,狠狠撞了下周天的肩头,周天趔趄下,她望着李佳音转瞬就消失的身影,心想,如果可以,自己一定会上去踹趴了她。
但什么都不能做。
周天拳握到痛,她知道助学的事不用跟妈妈商量了,她要自己拿主意,她会接受,她甚至都想好了如何开口跟资助人先借十万块钱。
她这么想着,眼睛就红了,为钱,为妈妈,为被丢掉的水果。
周天洗了把冷水脸,她抬头,镜子里是张湿漉漉的面孔,眉眼清晰,她看到自己眼睛里充满仇恨和赤火,这太丑陋了,去恨李佳音那种人不值得。
她出来时,人明显一愣,教室门口刚刚走出去的两个身影是如此的刺眼,梁嘉树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折回教室,他单肩背着包,和李佳音一起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两人是并肩离开的。
这个场景突兀简洁,就是一对少男少女似乎在偷偷恋爱,一起回家。周天想起冯天赐说的传闻,她突然很鄙视自己,鄙视那个竟然会一样为梁嘉树而感到难受的自己。
我不会再跟他说一个字了,周天冷冷想,进了教室。
梁嘉树是回来拿东西的,他有意留下一本书,他知道周天每个周末放假前都会是最后一个走的。可没想到,教室里没有周天,却碰见了李佳音。
李佳音不着痕迹地靠过来,要和他一起走。
他什么都知道,他话很少,也没跟谁谈过恋爱,但他能感受到女生们对他的意图。一个慌张的眼神,一句欲言又止的话,一个傻乎乎的动作,梁嘉树什么都明白。
他只不明白周天。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梁嘉树下楼时,静静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