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发涩,赖宝婺垂下眼:“你想多了。”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赖宝婺低头将钥匙放进自己皮包里,轻吸了口气,她抬起头,像一滩深水的眼里,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而且我已经结婚了。”
安嘉璐一愣,静看她几秒,嘴角扬起,她脸上焕发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恭喜你。”
行政楼门口的林荫树下,静静泊着一辆奥迪r8,漆黑车身宽广伟岸,底盘如林中雄狮蛰伏,紧贴地面,欲试待发的状态中也充满了征服感。车窗贴膜太深,遮光性极佳,看不清里面的人影,饶是如此,经过的人还是频频回首,拿手机偷拍。
过了一会儿,一部同样颜色的迈巴赫从学校的主干道弯进,引擎声熄,静悄悄地停在行政楼另一侧的林荫下,两台豪车各执一端,遥遥相望,蔚为一景。
很快就有人从行政楼里下来,各家公司的hr跟学院领导在门口握手道别,各自上车离去。安嘉璐走出庇荫的建筑,太阳光刺入眼皮,她拿下架在头顶的太阳眼镜,走到奥迪车边坐了进去。
车并未立刻发动,安嘉璐将包放在膝上,好奇地顺着高斯的目光往外望,对面绿荫下,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树下,披了一车的绿荫。车窗降下一半,暴露驾驶座上男人的半张侧脸,轮廓精致,耳垂一枚闪亮耳钉,下巴略尖,相当典型的韩系帅哥,安嘉璐的视线不自觉地多驻足了片刻。
紧接着,一个女人从行政楼侧门下来,她走到车边,男人下车,弯腰从后座抱出一只小萝卜头,小萝卜头兴奋地叫妈妈,两条小短腿在空中弹蹬几下,就被放进女人怀里。有一个角度,男人正好托着孩子的腋下,举到自己面前,一大一小两张脸被放到一个平面,五官轮廓相似地叫人倒吸一口冷气,只要一眼,谁都不会错认二人的血缘关系。
安嘉璐第一反应是去看旁边高斯的表情,让她松一口气的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安嘉璐撒了个慌。
高斯一直很清楚赖宝婺就在这所高校任职。
这是他说服师兄王文因,将队伍拉回杭州后第一件找人打听来的事。出于某种莫名的心理,他还特地将春招地点囊括进了这所专业类院校,他做这些动作的姿态坦然、高级,融有一个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他并不承认里面有被这女人左右的成分。就在即将迎来戏剧性重逢的那一刻,高斯还是可耻地选择了逃避。他没有上去,让安嘉璐代自己参加这次会议。
因为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警告自己,她不值得。
她不值得自己费劲心思,高斯也不肯承认自己有过那种心思,他得到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是让这个女人得到教训。
来杭州之前,师兄也问过他,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他很干脆地说不是。可能开始是真的不是,高斯在杭州住过几年,熟悉这里的风物气候,地铁班次,只是越到后来越说不清。幸好,谁都没有特意来跟他较这个劲儿。
不得不承认,一个深爱过的女人这样难堪以及不留情面的分手方式,实在地挫伤过高斯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这件事留给他的阴影之深,导致他对自我的认知都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偏差。
这些年再回头看这段恋情,他恨的最多的不是这个女人,他恨的是对方明明那么嫌弃自己,他还像条狗一样锲而不舍地舔上去,低声下气地盼她回心转意。他就是太爱她了,爱到在面对失去她的恐惧之前,膝盖已经无意识地软了下来。
这些难堪、羞耻的情绪,像衬衫上残留的菜油肉渍,洗得再干净,搓得再用力,你总会怀疑那股气息挥之不去。
来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她会结婚生子,那也只是一瞬擦过脑中的念头,他从不做任何无谓的假设。可是亲眼目睹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关于青春、关于校园,关于杭州那个八十平米小屋的记忆在那瞬间灰飞烟灭。他噩梦惊醒般站在废墟之间,眼睁睁看那人的背影走远。
就这么到了电影的尾声,他却像个不甘心的观众,徘徊在观众席里不肯离去,全然不知另一部电影早已开始。
“麻烦你了。”赖宝婺抱着小烨一,伸手探了探小朋友内衣的后背心,幸好没玩出汗。春夏交替,她就怕他感冒。
“你跟我客气什么,”程恩飞半蹲下来逗小朋友,说,“我们爷俩玩得挺开心的,是不是啊?”
小烨一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把头一别,软软地耷在赖宝婺肩头,程恩飞一笑,摸了摸他头,赖宝婺也笑:“别看他小,他记仇呢。”他对他这个态度,源自上上个星期程恩飞的一顿“严厉”管教,小烨一心里一直记着,这个男人不让他看小猪佩奇,并且还恐吓他吃的就是小猪佩奇的肉,吓得他哇哇大哭。
跟他爸爸一模一样,赖宝婺摸了摸小烨一硬硬的短发,心软的简直不行,她柔声道:“跟舅舅说拜拜。”
小烨一嗯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拜拜。
程恩飞看了看她,一笑,眼角性感地弯起:“我怎么又成舅舅了,这是从哪论的?”
赖宝婺:“我是他妈,你说从哪论?”
程恩飞给了一个拇指,心服口服的意思。
另一头,那辆奥迪r8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边驶离。
赖宝婺抱上小烨一,坐上自己那辆马自达,送他回爷爷奶奶家。
她刚通过电话,做奶奶的已经眼巴巴地在门口张望,看着那辆红色马自达由远驶近,绕过几弯,开进了政府的家属大院。刚把车停稳。张美琴迫不及待地迎下来,从车后的儿童座椅上抱起小烨一,笑着同驾驶座下来的赖宝婺讲:“今天家里做了你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腩……”
张美琴抱着烨一走在前:“跟奶奶说,今天我们烨一乖不乖……有没有哭啊?”赖宝婺锁上车,提上包,跟在这对喁喁细语的祖孙身后进了别墅。
从小烨一刚一落地,张美琴视这孙子如眼珠一般珍贵,爱如珍宝,但凡能抱在手上,坚决不让孩子下地走。若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亲眷好友,遇到这样漂亮的小孩儿,无人不想抱他一抱。张美琴嘴上不好拒绝,实则心中几万个不情愿,无论坐在何处,眼睛只巴巴地围着孙子转。
一进家门,就见客厅茶几上大包小袋,都是些儿童奢品的衣服玩具,保姆正在收拾,茶几边还倚了一辆印有蜘蛛侠图案的三轮脚蹬车。小烨一刚落地,就扑过去拆了一套沙模玩具。见赖宝婺往那里看去,张美琴解释:“恩飞今天特地叫人送来……这叔叔做的,真是没话说,是不是啊烨一,程叔叔对你好不好?”
赖宝婺忍不住笑了,心想这辈分真够乱的。她让小烨一叫程恩飞舅舅,从张美琴这里论应该是叔叔,而在外人面前,小烨一这一声声爹地又叫得真心实意,让人深信不疑。
吃过晚饭,邵荣陪着孙子玩了会儿积木,回书房处理公务。赖宝婺将小烨一抱到膝上,跟他一起翻看程恩飞从英国寄来的全英画册,色彩之丰富,内容之童趣,看得小朋友目不转睛,忽然小手一指,小烨一点着图片某只活灵活现的袋鼠,冒出一个发音纯正的英文单词:“kangaroo。”
张美琴在旁剥香蕉,闻言惊奇地看向赖宝婺,见她笑着说是,当即喜不自禁,指着画册中袋鼠旁另一只小动物,期待地看烨一:“乖孙,告诉奶奶这是什么?”
小烨一脱口而出:“xiao mao mi。”
赖宝婺顿时哈哈大笑,张美琴一愣之后也是大笑。邵荣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摘掉眼镜,站在楼梯边笑着问:“你们娘俩笑什么?”小烨一抬头看着被自己逗笑的两个大人,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特别厉害的事情,于是一鼓作气又说了有三四遍xiaomaomi,张美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那手舞足蹈的小模样逗得邵荣也不禁露了笑颜。人来疯的小烨一坐在妈妈怀里,看着爷爷、奶奶,他生命中最爱他的三个亲人,开心地拍起了巴掌。笑声一阵一阵,充满了整间客厅。
那一刻,赖宝婺被一种庞大的感动彻底击中,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天赐,你可以放心,我们活着的每个人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没有一个人辜负你。
孩子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从降生开始,他们就是崭新的、干净的,给人带来至为纯粹的幸福。从医院接走小烨一的那一刻起,她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人生将要发生的改变,而她没有过一刻的后悔跟遗憾。
夜深了,小烨一被月嫂抱去楼上睡觉,赖宝婺跟保姆一起收拾散落一客厅的玩具跟绘本,晚上她还得回学校的职工宿舍。张美琴提了一篮子生鲜、水果放进她后备箱:“都是你邵叔叔单位发的,我跟他吃不了那么多,你拿回去一点,送点给你领导同事,像你们这种单位上下关系一定要维护好。”
夜风里,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如同亲生母女说着贴心话,张美琴有时候也在庆幸,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善举,给了她一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好女儿。
“明天烨一不去上早教课,你要是下班早就直接过来,不然他一天见不着妈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说到妈妈这个词,张美琴忽的叹了口气,她多少也觉得对不起宝婺这个孩子,从小烨一会说话开始,就喊赖宝婺叫妈妈,张美琴纠正过他几次,要他喊姑姑,然而小孩子天生就对母亲的身份有种执拗的渴望,他只愿意喊妈妈,姑姑他非但不愿意叫,连听也当没听到,要是有人问他妈妈在哪,他就说在学校上课。再后来就没有人让他改口,所有人在潜移默化中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知道的,您放心,我下午就过来,明天还要带他去幼儿园面试。”
临下班的点,赖宝婺接到因斯一个hr小姑娘打来的电话,说她上次来学校开会,像是落了一个硬盘在会议室,想麻烦她帮忙看看,电话里她都快急哭了。会议室的钥匙在赖宝婺手里,她中午过去,翻来覆去地找了一圈,果真在长桌下的地毯一角翻到一只黑色漆面的拷盘。
小姑娘连声道谢,电话那头赖宝婺都能听到她松了口气的声音,初入职场的人都对交代给自己的事格外认真。
赖宝婺笑着问:“要怎么给你?”
因为里面的文件实在重要,是给银行的代发工资清单,动辄几百上千万,小姑娘一个还没转正的实习生不敢妄自做主,来问带她的师傅,小姑娘跟人事姐姐一五一十汇报这事时,高斯碰巧就在隔壁工位指导两个同事做指数分析,闻言直起腰来,问了一句:“掉在哪了?”
人事姐姐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敢替下属背这口黑锅,直接命小姑娘自己说,小姑娘面如土色期期艾艾地说完。高斯想也不想直接道:“你让她直接送到我家来,我有急用,车费你让公司报销。”
说完高斯就走了,回他自己办公室。转过头,人事姐姐一个爆栗锤在小姑娘脑壳:“给你使了多少眼色,没看见高总在吗?”小姑娘摸了摸头,嘴巴一瘪,眼圈跟着就红了:“没看见……被高总知道,我会不会过不了实习期啊?”
“不是找到了吗?你现在自己去跟那个赖老师说。”
小姑娘心思单纯,语气天真地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要不然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
人事姐姐翻了个白眼,睫毛根根挺翘,无语道:“公司付你多少人工,让你翘班去干这种事。况且你上面大领导都给你解决方案了,要你自作什么聪明,还不快点去跟那个赖老师说说好话,卖卖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