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得过于含蓄,但梅问情比对方还要清楚贺离恨的身体。她沉默无声,只是颔首,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停地摩挲着赤色暗金刺绣的袖口。
老将军的后事结束之后,正是一个漫长的冬日。
这个冬天冷得有些过分,连贺离恨身边的侍奴都不愿意出去,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似乎连贺离恨的旧疾反复都显得那么寻常。因为他的病人尽皆知,京都里的铺子也照例为瑞王正君打造棺材,提前预备后事,但已经有三四年没有用上,连这些人都懈怠下来,觉得这又是个无风无浪的雪天。
大雪掩埋了瑞王府朱红色的门槛。
院子里人人扫雪,侍奴给主君熬好了药,正要端进去递给殿下时,却见贺离恨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还很年轻,相貌俊美非凡,身上的病气也轻了不少,由着梅问情给他系上披风。
侍奴高兴道:“主君今日气色这样好,说不定开了春就好起来了。”
贺离恨也笑,见梅问情内敛幽沉的神色,凑过去抱她,当着侍奴的面道:“你看殿下,明明都答应带我去看梅花,还这么不情不愿,我都已经亲过她了,她要赖账。”
侍奴还是年少儿郎,闻言脸颊绯红:“主君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我将药先温着,回来再喝。”
贺离恨一边应下,一边拉着梅问情走出去。
只有他们两人,连小惠姑娘都不曾从旁跟随。他拉着梅问情的手,步伐越走越快,身体从极致的寒,在穿梭之间慢慢泛上一股热、一股潮水般的滚热。他最后几乎牵着梅问情奔跑起来——在这一刻,贺离恨恍惚之间想起昔日初见,他骑在马上,肆意张扬,无忧无虑,骏马飞快的奔跑,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
他一身劲装,弯弓搭箭,跟女郎们比较骑射,对梅问情不服气地喊道:“你虽然长得好看,人品却不怎么样,堂堂女子,突袭有什么好的,再来!”
他的手曾经张开过沉重的大弓,曾经挥舞过银白的缨枪。即便是成亲之后,他也没有被过多管束,常常跟王主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甚至跃上她的马,将手绕到梅问情的身前,不讲规矩地要求她“让让自己”。
他曾经那么……那么地,快乐。
大雪掩住了白梅林的地面,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贺离恨浑身滚烫,又走神,差一点跌倒在雪地里,梅问情很快便反应过来拉住他。
然而贺离恨没想被拉起来,他眨了下眼,甚至把她一起拽倒,跌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环住梅问情的腰,抱着她在雪里滚了两圈,迟缓的寒意从晶莹的碎雪之间涌起。
两人撞到一棵梅树,花瓣挟着积雪,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落在他肩膀间毛绒的披风上。
“你——”梅问情想说他不要胡闹,想让他小心一点。但在碎落的梅花花瓣之间,见到他盈满笑意的眼睛。
贺离恨先是笑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又慢慢变大,演变成一种无可抑制的疾咳,他的唇上沾了一丁点咳上来的血迹,然后把头埋在梅问情的脖颈间,说:“对不起。”
梅问情的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我撑不下去。”他低声道,“我也想完成你的心愿的……我也想的……”
梅问情道:“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他还是这么固执,“我知道你很想跟我一起,想跟我……百年好合。但是、但是我……”
梅问情低头吻住了他。
他的身体似乎都被药沁透了,连从肺腑里渗出的血迹,都沾着淡淡的苦涩。
这个吻很轻,贺离恨仰起头,在寒冷的空气之间用力地呼吸,他对着梅问情笑了笑,不想让她难过,但是这笑容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开始土崩瓦解。
他将头靠在对方的怀中,湿润的眼泪洇透了梅问情的衣衫。
贺离恨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喜欢梅花啊……”
他其实没有什么喜欢的花,所谓的“喜欢”,是因为这种花里有他爱人的名字。
梅问情道:“好……我会给你种的。”
在贺离恨的记忆当中,她似乎对他说过很多很多次“好。”“我答应你。”或是“你放心。”她一诺千金,只要开口,就从来没有办不成的事。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止住。
他忍耐、遏制,但到了最后,还是哽咽不已,泣不成声。这十年以来,他没有再提当年的事一句,他不哭不闹、一如往昔,这是他第二次为那个孩子而哭,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倾泻过后,便至干涸。
冰天雪地。
梅问情抱着他,不知道是在等候,或是在守护。他的哭声只持续了很短了一段时间,而后,他唇边的血迹擦在她的衣襟上,那股回光返照的温度,在梅问情的怀中一寸寸低弱、冰凉。
梅问情闭上眼。
她想……什么到此为止,什么了结孽缘……贺离恨有雄鹰翱翔九天的资质,有求道证参天的坚韧和造化,她怎么会甘心是这样的结局?
过了数日,瑞王府挂上雪白的灯笼。
正君离世的消息被隐瞒了许久,在梅问情的妥善保存之下,他故去的容颜一如初见。直到冬去春来,燕子飞回,正君的棺椁才正式下葬。
这风声早已流传了出去,许多人对瑞王殿下的这一举动众说纷纭,猜测不已,但只有服侍正君多年的侍奴才隐隐猜到,殿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让主君葬在麗景春漫之日,见到花海盛开,风雨温柔。
……
生死禅院,静思殿。
慧则言菩萨仍是一身袈裟,她衣着低调,一边跟梅问情下棋,一边摇头叹道:“道祖一生极少毁诺,可却早早地违背誓言,当年从掌中之国归来后,便毫无准备地再度拨动时间,险些受了伤。”
梅问情分神想着贺离恨那边,听得不大认真:“我还做过这种事?那真是高估了自己。”
慧则言可不是来找她叙旧的,但对方只有在自己透露往事时,才会用心听下去,于是无奈道:“您曾经还想要给贺主君一个解脱呢。”
梅问情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心想,什么解脱?怎么解脱?那人哭闹几声,她的心都要碎了,还能做得出这种事?
慧则言道:“你我都知晓,只有他达到半步金仙的境界,才能脱离灾劫的限制,不被道祖影响。所以曾经有一次,想过让主君不遇见您、或是不会爱慕您,以此破解困境。”
梅问情一听就觉得不靠谱:“所以?”
“所以……道祖曾经亲手剖离他的情根,而那一世,也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不过……在贫尼用琉璃蝉追溯记录此事之前,请您先看看这个。”
说罢,慧则言便将一本厚厚的书册递了过来。梅问情一开始并没在意,看着棋局将书册拉了过来,目光轻扫过去,忽然顿住。
上面是一种已经成形的文字,但字形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变化,比起本方世界盛行的篆文来说,显得平直简单了许多。
慧则言道:“这是另一个大千世界之物。”
“我知道。”梅问情看着上面略显陌生的文字,指尖点在印刷字体上,即刻心有灵犀般读取到了上面的意思,“《线性代数》?法决?”
“贫尼也不知。”慧则言道,“只是有一件事,您亲手所开创的这片世界,外在领域已经薄弱到会被交融穿梭的地步,其他大千世界的物件出现,就说明很可能会有其他世界的穿越者出现,会影响天道规则运转和判断。”
菩萨拨动佛珠,敛眉低首:“请道祖以大局为重,无论此次结果如何,都不要再尝试下一次了。如果这个大千世界就此崩溃,除了贫尼与道祖以外,亿万万生灵、包括贺主君在内,都会湮灭成灰,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