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对。
她话语在舌尖儿上打了个弯儿:“是很难。”
梅问情笃定道:“陨落在这上面的天才不计其数,你的话我都会听的。”
贺离恨这才放心。
梅问情当年修行之事,这金丹、元婴、乃至于化神,在她的道途上都可以称之为一马平川,没有遇到什么真正过不去的坎坷。她的心性至纯至坚,就算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一心清修的气质,但她从修道之始,便具备大道广博之心。
而化神后,她经历的九死一生,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惊心动魄,哪怕其中的凶险程度可怖至极,但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譬如陷入虚空死寂当中,黑暗无一物,声息寂灭,日夜不分,她的神魂一段段沉下去,在至极的暗处里化为浊流,再慢慢重组……那样的衰退和寂灭,曾经发生过数千年之久。
梅问情快要忘了那时的感受,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平坦,是因为她道心温厚平静所致,而像贺郎这样经历了许多不平之事的魔修,大多有心魔缠身的威胁,所以对待这种踏破心门的劫数,才需要格外小心。
两人不日启程,离开罗睺魔府,临走之前,贺离恨托付了段归许多事,有些事的内容连梅问情都不知道,只见到段魔君怀抱日月瑶琴,一脸担忧地频频点头。
他以前看着贺离恨总是尊敬谦逊,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多上来不少担忧思虑之情,眼中的关切都快要溢出来了,还塞给了他不知道是药方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贺离恨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储物法器里,连个封皮都没露。
梅问情拉着他跨上飞行法器,在刻着丹蚩楼标记的青鸾舆轿上挂上四角的铃铛,又放出纸人小惠姑娘,让她来驾车。
小惠姑娘许久都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跟两人在人间时捏的纸人一样,但修为灵智都大为不同,见到贺离恨也只是面色淡淡,几乎没有反应,只是脸颊上那两团胭脂比起寻常纸人更为鲜红。
青鸾舆轿凌空而起,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动。车帘纤薄,几乎就是一层淡淡的纱,但居然能稳妥地贴在面前,没有一丝晃动。
“一别也有小半年了,不知道那间客栈掌柜是否还留着你我的房间?”
梅问情低声交谈,轻轻地穿过他指间,指腹抚摸着他素净的袖口:“不穿红衣,是怕太招摇了么?”
贺离恨望着她的手:“未免太艳了。”
“原来你这么低调,”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总觉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贺离恨叹了口气。
确实不是,事实上,他很喜欢那样的朱红或者绯红,颜色鲜嫩美丽,主要是她觉得好看……但这同时又让他想起烈焰、或者是血迹,他被鲜血染透的时候实在太多,没必要让那么美丽的颜色染上血腥的味道。
他隐而不言,梅问情也知道他不是不喜欢红色,便自作主张地道:“我让小惠给你做两套。”
驾车的小惠姑娘稍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聆听主人的需求。
“她?……她会做衣服?”贺离恨迟疑道。
“既然她的主人无所不能,小惠自然也什么都能干,我的衣裳有许多都是她做的。”梅问情说到此处,忽然靠近几分,唇锋几乎触碰到他的耳根,“还是说,你想要我亲手为你做……”
凉意蔓延,被气息触碰的地方却炽热起来。
贺离恨向舆轿的一角缩了缩:“我可没这么说。”
他不给梅问情做也就罢了,他确实不太会。但这种事要是放在外面,属于是妻主纡尊降贵疼爱万分才可能出现的,就算梅问情不说,他也知道对方有多么疼爱自己。
为了让梅问情打消这个想法,贺离恨便将她的手拉过来,将一条折叠整齐、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淡紫丝带交到她手里。
“我……洗涤清洁过了。”他低声道,“你收回去吧。”
梅问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感叹道:“你怎么这么会啊。”
“……会什么?”
她闻言大笑,俯身用力地把他按在角落,强势不容拒绝地抱住,抵在贺郎的肩膀上。她的吻从喉结蔓延到唇角边,留下一串粉嫩的花瓣状痕迹,声调温柔:“你说清洁洗涤好了的,究竟是你,还是那条丝带?”
“我没有……等一下,梅问情……”
之前数月的清净,只在七日前冲动了一个晚上,如今自然要好好地找补回来。这道法器既能遮蔽视线,又可以隔绝声音,正适合阴阳调和、颠鸾倒凤。
这一路上的景象,那叫一个荒唐。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会觉得耳不忍闻,目不忍视,也只有小惠姑娘能够保持一成不变,面色平静至极了。
只不过小惠就算表面上再无波无澜,心中也开始不断地疑惑起来:主人这是要为阴阳天宫选出主君了么?这件事其余的几位大人可知道?
但她只是纸人,就算有迷惑不解的时候,也以梅问情的意愿为准,除了她的吩咐,就不会再去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在数日之后,雪夜。
青鸾舆轿停在罗睺魔府的边缘,与另一边的干燥沙漠不同,从这条路线出去,便是寒意渐褪,天际飘着柔和的小雪,纷纷扬扬。
四周尽是苍翠松柏,松枝上缀着雪花清霜。
舆轿里点着灯,烛火明亮。贺离恨没有束发,乌黑长发散落下来,如流水般曲折蔓延,仿佛柔柔的水波聚散。他伏在梅问情的怀中,躺在她腿上,好像很疲倦地窝在她怀里。
梅问情只穿着一件素淡的内衫,披着道袍,将一条毛绒软毯盖在他身上,在灯火之下抽出一本棋谱,摆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扫一眼。
她的手指按在贺离恨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声音低柔地玩笑道:“我没想到你还会晕车,这可是用飞的。”
贺离恨闭着眼睛,像个小动物一样往她怀里扎,仿佛想要化身一只无害小猫似的,被她完全抱着才好。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点困倦不醒的鼻音,撒娇似的轻声道:“……可我就是晕。”
“好好好,那我们歇着。”
梅问情觉得他这两天有点娇里娇气的,只不过厮混了这么些天,不是凑在一起共参大道,就是讨论阴阳至理,在这种情形下,小郎君犯懒撒娇也是正常的,她一点也不介意。
烛光摇晃,贺离恨抬起眼,朝她伸出手。
梅问情便握住他的手,将对方从怀里扶起来,让他坐起来靠着自己,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还有哪儿不舒服?”
贺离恨回握住她的手指,差一点就要把她的手带到小腹上了,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转了个角度,把她的手贴到心口上。
他道:“你再亲亲我。”
梅问情哪里招架得了他这么说,这人怎么越来越甜,甜得都有些不像话了。她这么想着,心里却愉悦得很,立即封住他的唇腻歪了好一会儿。
雪花在轻纱外飘散,暖洋洋的烛火光芒映在舆轿的内壁上,落在她的眼睫之间。
贺离恨凝望着她低垂的眼,几次想跟她坦白,可是却又不敢……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梅问情会为了他而接受一个孩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何况不知男女。
那天段归说得话也有道理,他这体质服用过很多毒药,身躯复杂,不仅要慢慢调养,而且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就能继承他们两人的优点……就算梅问情再能容忍,也会觉得这是他的错吧?
要是胎中弱症,活不下来呢?
若是干脆就生不出来呢?
也许……
他脑海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攥着梅问情的手紧了紧,忽然听见她问:“眼睛怎么红了。”
“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反驳。
她的唇落在眼角,吻了一下泛红发热的肌肤,随后道:“还说没有?真就这么不舒服么,我再给你按按。”
梅问情挽起袖子,刚要给他调整一下坐姿,就看见刀鞘中的魔蛇攀爬了出来,这条漆黑小蛇似乎状态好了很多,随着主人的实力恢复而不停地增长实力,但它似乎也有些犯懒,已经好几日没动静了。
小蛇爬出魔鞘,试探地攀爬到梅问情的手腕上,忽然跟那条伪装成手镯的幼龙触碰到了,一龙一蛇缠绕在一起,啪叽地掉了下去,在地上不知道交流了什么,拧成一团麻花。
梅问情:“……”
贺离恨:“……”
过了半晌,贺离恨才微恼地道:“……无耻,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梅问情的目光从小蛇上移回来,看了看腻在自己怀里,近来学会了甜软撒娇的贺郎,违心地点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贺离恨抬起眼,忽然看了她许久,梅问情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边抱着他,一边试探道:“那……难道是跟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