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何氏忌辰, 崔夕珺便会格外的使心憋气。她明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推拒谢氏好意,不该顶撞父亲,但对生母的悲思压过了理智。她自私地想, 只今日便好, 待过了今日,她会向父亲和谢氏承认错误。
她遣退下人, 漫无目的地满园乱逛, 逛着逛着, 便来到供着何氏牌位的屋子。
何氏的牌位被供奉在桌案上,面前摆着新鲜的贡品,两边各点白烛。
她跪在案前, 环视冷清的周遭, 再联想到蒹葭苑的和乐融融, 难免悲从中来。
“娘,我真的好想您, 呜呜呜,您在那边会想我吗?”
“您知道吗?二哥成婚了, 他娶了谢氏的侄女, 待她像眼珠子那般看重。”
“我曾经很讨厌二嫂, 并非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姓谢。爹爹喜爱谢氏,二哥也疼惜谢渺, 我怕日子一久,您的丈夫, 您的儿子, 都会慢慢忘记您。”
“娘, 您当初从荥阳嫁到京城, 定憧憬跟父亲和和美美过一生的吧?奈何父亲待您冷淡,即便您生下我和二哥都没有改变。”
“您因生产亏损了身子,早早便离开人世,呜呜呜,您当初为什么坚持要生下我,如果没有我,您便能好好活着。”
“娘,夕珺想您,夕珺真的好想您。”
她向生母尽情地哭诉委屈,直到声音沙哑,眼睛红肿才逐渐停歇。
外头天色渐暗,她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外头传来崔士硕的声音。
“将东西给我吧。”
崔夕珺心慌意乱,下意识地藏到角落里。她还没准备好见父亲,万一又被训……
她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屏息凝气地坐在黑暗中。
崔士硕推门进屋,替换掉桌案上的贡品,又往烛台换上两根新烛。
他静静注视着何氏的牌位,烛光落到眉间,汇成一片化不开的愁思。
“婉娘。”他喊道:“我来看你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崔士硕道:“这是你走的第十二年,慕礼成亲娶妻,夕珺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
崔夕珺悲哀地想:果然吗?谢渺刚进门,谢氏便怂恿父亲把她嫁出去。
崔士硕并不知道她在此,对着亡妻的牌位惘然如失,“婉娘,归根究底,是我对不起你。”
崔夕珺愤愤不平:父亲一边与谢氏恩爱,一边说对不起娘亲,未免太过可笑。
岂料崔士硕道:“当年我不知你心有所爱,贸然向你父亲提亲,你与我成亲后,早早便言明对我无意,然而我总以为只要对你好,日子久了你便会被打动。”
“但我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你嫁给我整整九年,没有一天开怀笑过,哪怕我们有了孩子,慕礼和夕珺那样聪明伶俐,你都难生欢喜,总找借口推脱与他们相处。”
“慕礼像你,性子淡,又早慧,受过几次冷待便明白过来,但夕珺年幼,每次哭着喊着要去找你,却被你的奴仆挡在门外。”
“她是女孩子,本就更加喜欢母亲,无论你怎么闭门不见,隔日她都哭喊着要找你。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骗她说你生产落下了病根,怕传染病气才不肯见她。”
“你熬了九年,终究还是熬不下去,选择抛弃我们去找他。你死前哀求我将你送回荥阳,与他埋葬在一起……我没有同意,婉娘,我不能同意,你是我的妻,是慕礼和夕珺的娘啊!”
“我总是在想,若我早些遇上你,比他更早些遇上你,是否便能夫妻缱绻,恩爱一生。又或者,我没有去荥阳,没有爱上你,你我也能各自安好。”
说到此,崔士硕已有轻微哽咽,“婉娘,我不能让你和他合葬,但我将你的遗物送回荥阳,派人埋在了他的墓边,若有来世,希望你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再错过了。”
他上过香,平复心情后离开了房间。
不知过去多久,崔夕珺从暗处走出,满脸泪痕与难以置信。
她对着牌位,边哭边问:“娘,是父亲在撒谎对不对?您心中没有别人,您很爱我和二哥,您是因为生病才不肯见我!”
更别提父亲口里说的,娘似乎是为心中已逝的爱人殉情,临死前更要求父亲别将她埋进崔家坟地,而是与那不知名的情人合葬!
她的娘亲怎么会?她的娘亲不可能!
然而心底又有声音在冷笑:你最了解父亲,他端方正直,襟怀坦白,从来不说谎话。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说过娘亲半句坏话,又何必挑着忌辰,跑到娘亲牌位前污蔑她?
刹那间,崔夕珺只觉得天崩地裂。
原来她坚信不疑的事实是虚幻,娘亲根本不爱她。而她却刚褊自用,为了记忆中的母爱义愤填膺,刁难谢氏,为难谢渺,一次次恶劣而不顾劝阻的耍性子……
她想起生病时,谢氏无微不至地照顾,那些温柔抚慰本该来自生母,但生母舍弃了她,反而是继母在付出。
但是,但是……
极致的懊悔如乌云压顶,严严实实地笼罩住她。她再无法待在这里,捂着嘴夺门而出。
她想去找谢氏诉说歉意,可到了蒹葭苑,听到谢氏在房中哄慕晟睡觉,轻柔地唱着摇篮曲时,却选择了默默离开。
此时此刻,小慕晟比她更需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