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顾凝熙话说得急了,或者是昨日今日连续推拒了皇上给他做媒的热情,总之,皇上拂袖离座,命顾凝熙以后御前答对更要注意分寸,在顾凝熙感受中,祖父当年训斥背主的仆人便是如此高高在上了。
那个时候,顾凝熙觉得心内十分难受,为朝廷诤臣已经不可得,他被皇上视为呼来喝去的内侍一般人物了么?
他不知道能对谁述说自己的迷茫,直到回来自己府中,不期而遇了陶心荷。
顾凝熙多么希望能够如同往日鸾凤和鸣时候一般,与娘子言无禁忌,心窝子的话都能述之于口。
比如,他不知道一直以诤臣忠臣为榜样的自己,希望成为祖父在天有灵为之骄傲的嫡孙的自己,原本一直以才华功绩立身,如今向完全听命于皇上转换,如何兼顾自小的教养与皇上的殊遇?
关于自己,他只听过孤介冷僻的评价,能修炼成如今身居高位那些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么?
如果不能,他会不会卡在两种为官之道的中途,两面被弃,慢慢堕落成面目全非的无用之人?
在皇上近旁如同陪侍猛虎,稍有不慎,只怕便会瞬间从九天之下落入尘埃,且无人同情,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
顾凝熙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与皇上亲近而非佞臣,受着宠幸却不至于成为奸臣,这条漫漫探索之路,他无比渴盼能有携手人生同行未来的懂他之人,漫天之下,非陶心荷莫属。
所以,他明明知道,陶心荷前几日才给他出了画人物小像的难题,并无复合之意,却莫名束手等着万中无一的奇迹,全身所有都在无声呼唤着“荷娘”二字。
“哼,婆母,然哥儿也没媳妇了,怎么不见您记挂他?”打破沉静的是这么一道尖酸女声,来自顾三婶。
顾三婶很可能此生都见不到心爱的独子,对世间再没有什么眷恋,自然对顾老夫人、长房顾凝熙等人更是懒得应付,只是迫于方才顾凝熙摆起官威、拿捏自己把柄,才不情不愿踏入房门,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一场好戏,心头酸涩,只想破坏。
顾老夫人这才费力转头,看向幼子夫妇,唇角颤抖不已,想写点什么,连手都抖得握不住专为她准备的炭笔。
被垂死之人用目光逼迫答应不愿之事的复杂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明白,陶心荷方才觉得自己若实话实说,万一顾老夫人因此失望且在下一瞬咽气,那么她会背负一辈子的罪过,心头再无阳光。
老人家转移了注意力,陶心荷终于能够喘息,迅速后退离开床头,离开顾老夫人垂眼可及之处。
空出来的位置被顾三叔、顾三婶抬步补上,顾三叔终于哭嚎出来:“我的娘亲啊,您受了多少罪,孩儿不孝,不能在父亲留下的府邸伺候您膝下啊,孩儿没办法啊!有人刀刃向内,活生生葬送了父亲家业啊!”
他就差指名道姓骂顾凝熙了。
陶心荷极恨他这般颠倒是非,明明是他们教媳无方、驭下不严,顾老夫人才会中毒垂死。
若非顾凝熙勇闯老顾府,只怕顾老夫人会冤屈地在深深内院中死去,三房出来说个病逝,无人知晓真相,就此掩盖了他们谋害长辈的罪状。
垂在身子两侧的手紧握成拳,陶心荷扫视了一下屋中:
顾二婶一脸不满看着小叔子,却“你你”不成语,她被压制了半生,一时间无法利落反驳。
莫七七从明白来人是谁后,便一直单纯怒瞪着毁了她清白贼人的亲父,仿佛等着与他单打独斗一场,分明没听懂顾三叔的指桑骂槐,因为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过。
抿抿唇瓣,吞咽两下,陶心荷准备以看不过眼的外人立场,驳斥破罐破摔的顾三叔几句,省得自己被憋闷死。
就在这时,她的小小粉拳被人用大手包裹住,如同握住了易碎珍宝一般谨慎细致、若即若离。
都怪对方的体温、气息太过熟悉,陶心荷才没有第一时间防备起来,她都不用看,便从每一个毛孔里得知,靠近自己的,正是顾凝熙。
“荷娘,你在生气么?你是在为我不平么?”
顾凝熙轻声的叹息响在她耳边,效果却不啻于惊雷。
陶心荷立即甩开他的手,力气之大,令她划出弧线的手掌拍到了顾凝熙的胸口:“你莫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掌心碰触到的男子激烈心脏跳动,顺着血脉传到了陶心荷心口,弄得她的心也不听使唤,开始狂跳,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愤,或是别的什么难辨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