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顾凝熙,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站立起身还是端坐原位。
一身五品官员服饰的顾凝熙是她熟悉的,以往常常帮他穿戴整理官袍官帽,夫妇二人借机调笑的场景恍若昨日。
然而此时踏光而来之人, 瘦到弱不胜衣, 肩骨突出,脸色的确像顾如宁说过的那般憔悴堪怜,比她六日前所见更差三分, 陶心荷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 唇角抿得更紧, 没有立刻反驳或回应顾凝熙言语。
“荷娘,你来了。”顾凝熙在她三步远处站定,隐约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笃定准确地看着她, 打了声招呼。
陶心荷轻轻点头致意,不待接话, 便感到手肘处有被人碰触到的麻痒, 同时床脚处的顾二婶也提醒道:“荷娘, 母亲还有话对你说。”
手边是顾老夫人努力要塞给她的寸余大小纸笺, 陶心荷回身来接过, 看到上面除了歪斜的“谅我”、“谅熙”之外,又多了两字。
她努力辨认, 莫七七端茶过来给顾凝熙、顾三叔等人, 之后凑近陶心荷, 与她头碰头地看。
“祖母写的是, 嫁他。”不过几息, 莫七七直起腰,认真看着陶心荷, 手指点着那两团炭笔印记,为顾老夫人转述道。
另一边,得到陶心荷点头回应后,顾凝熙的声音明显雀跃了几分,就站在原位向顾老夫人禀告:“祖母,三叔一家都来看望您了。”并且侧身,露出身后顾三叔给顾老夫人看。
此时顾三叔刚轻咳了两声,手臂内侧被紧邻的顾三婶狠掐了一下,准备放开嗓子向娘亲哭诉思念之情,以便伺机捞点什么最后的好处,就听一个有些眼熟的枯黄头发丫头片子,说了个“嫁他”,让他吃惊个好歹,眼睛都睁大半圈。
谁嫁谁?
莫七七回头看一眼顾凝熙,顾老夫人这是用临死前的哀势,为他争取陶氏的再嫁呢,长辈的拳拳慈爱之心,让她作为旁观者跟着动容。
一身官服的顾凝熙,还是会让她有片刻恍神,毕竟贡院替兄应考初见之时,顾凝熙就是这副打扮,用他明亮专注的眸光在莫七七心底扎下根来。
只不过今非昔比,莫七七如今早不是那个沉溺在自己幻梦中的小姑娘了,她很明白,顾凝熙不是自己的良人,他根本没这份心思,能够以兄妹身份度过后半生,便是她意外之喜的缘分了。
那么,此刻的莫七七,便该用欣喜的、敲边鼓的妹子语气,向前世的恩人、善人陶心荷如是说:
“嫂子,祖母是希望,你能与熙义兄重归于好、再做夫妇。”说罢,她还用亮晶晶的眼神在陶心荷和顾凝熙之间打转,仿佛想得到他们两人不论谁对于自己精准解读的夸赞。
从莫七七说出“嫁他”二字,陶心荷就陷入了震惊羞窘之中,顾老夫人以前很不满意她这个孙媳啊,在和离当晚就同她父亲说要为顾凝熙另寻佳偶,怎么临终之前,会有这样的嘱托?不合情理,不符合陶心荷的认知啊。
她双颊无法自控地浮出薄红,感觉全屋的人都在屏息等着她的反应,她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其中脑后一道最为迫切炽热,从后背悄悄竖起的汗毛来判断,想必是来自于顾凝熙。
她一点儿余光都不敢落向顾凝熙处,只好集中心神看着顾老夫人,正巧迎上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目光。
顾老夫人颇为赞同莫七七的解说,都顾不上去看心心念念、终于到来的幼子,眼巴巴地等着陶心荷的回答,胡乱伸手吃力挥舞,要去握陶心荷的手。
犹如骑在虎背,不知如何收场,这个瞬间,陶心荷的脚趾在鞋袜内翘起又放平,像是嘲笑连和离大事都举重若轻的主人,当着原本不喜欢她的前太婆婆却慌了手脚。
心神莫名飘远,身前身后的凝滞气氛让陶心荷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初顾凝熙被莫启临终托付莫七七,是不是也如同此时场景?他的为难是不是就像如今的自己?
顾凝熙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心声被上苍听到,借祖母之手告知荷娘,为他争取一些缥缈的希望。
佳人僵硬的背影便是无声的拒绝,让他想起上午在宫中,自己与皇上的相关对谈。
当是时,皇上吩咐了抚慰顾丞相遗孀的赏赐后,突如其来问他:“卿昨日说情有独钟,是对工部陶成长女、你的和离之妇吧?”
顾凝熙正在躬身谢恩的姿态,双臂交抱做着直揖,闻言倒是没什么意外,皇上若感兴趣什么事情,天下谁能瞒过?
他头都不抬,赧颜诺诺:“臣惶恐。”
皇上根本不以为意,大手一挥就要颁旨赐婚,圆了自己爱臣的小小心愿。
顾凝熙见势不对,连忙阻拦,说了好多话,意思就是,如今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两人之间多有症结,他自当历练争取,不能勉强无辜女子,否则成了怨偶,便是对皇上美意的辜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