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顾凝熙身子稍有好转,应传召到了公堂之上,直面顾凝然,问答官员问话,确认物证人证,乃至相互对质。
他在满堂的男子身影之中,一眼锁定了顾凝然,因为心头剧痛,仿佛受刺时分重现。
听到官员冷硬地下令顾凝然跪下答话,而他紧盯着的蓬头垢面男子冷哼后不情不愿、拖拖拉拉跪倒在地时,顾凝熙心底滋味复杂,视线随之降低,在顾凝然颓唐萎靡的上半身来回扫视。
三房从父到子都受祖母偏爱,顾凝熙小时候不忿过,尤其是顾凝然欺/负孤立他却无人帮他声张时,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愿意得罪顾老夫人,更不能理解顾凝熙的奇症,母亲以夫为天,也不会出头。
那时候的顾凝熙满心里都是对顾凝然这个大堂兄的愤恨。后来移府另居,他才觉心头痛快、呼吸顺畅。
到底与顾凝然一同长大,虽说他脸盲不能辨人面目,然而他又不是傻子,只要用些心思,记住别人的身材、体格、声线,还是能认个七七八八的,否则怎么平安长这么大,在官场厮混多年。
但是,顾凝然就像是个令他深恶痛绝的符号,关于此人的种种特征在顾凝熙脑中一直扎不下根,即使荷娘那时候时不时耳提面命,他也过耳不闻。
到了老顾府、官场值房等处,他总是与顾凝然擦肩错过却视而不见,令这位大堂兄气急败坏对他背影吠叫。
因此莫七七当初描述贼人面貌时,顾凝熙也没有对号入座想到顾凝然。
顾凝熙以为,他们堂兄弟会这般冷淡别扭、相互厌恶地度过一生,没想到此时再见是对簿公堂的局面,自己更是如有神助,一眼认出了顾凝然。
若荷娘知道,自己除了能认准莫七七、荷娘这两个女子之外,又多了一个十分笃定其人是谁的名额,却落在顾凝然头上,不知会作何想。
顾凝熙的思绪,被官员一声“陶员外郎来了?劳累您,请在顾司丞旁边坐下,就问您些事务,您有什么答什么便是。”拉回了神。
是的,经过昨日在新顾府的询问,官员认定了顾凝然犯有强辱民女、默许妻室戕害祖母之罪,近日不顾他是编修官身,令他跪着听审。
而顾凝熙是原告,是五品文官,可以站着回话。堂上官员目睹他虚不胜衣、呛咳吐血之状,特意卖人情,让他坐着过堂。
此时,在顾凝熙身侧,皂吏搬来同样的官式圈椅,恭敬请工部员外郎陶大人入坐。
这可是比堂上问话的四品官更高品阶之人啊,万万不能开罪了他。
顾凝熙待身旁男子坐定后,侧首低低打了招呼:“岳父大人。”
“别乱叫,顾、司、丞。”陶成一字一顿回应。
很快,官员开审,两人再无闲话。
到底是官员之间涉及宗族、人命的纠葛,顾二叔、顾三叔、顾族长先后登场回话,跨过午间,断断续续问审了两个多时辰。
其间顾凝熙咳血三回、出言无数,坚持下来冗长的流程,按照办事李吏的指点在相关呈堂记录上签字之后,再回身想与陶成叙话却遍寻不着,出来询问小厮,得知这位长者早就脚底抹油离开公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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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心荷昨夜与父亲交代得分明,将京郊救人的细节一一说明,尽可能隐去自己,毕竟女眷牵涉进去官司影响声誉。
一念及此,她也佩服起了莫七七的勇气,愿意配合顾凝熙出面告发顾凝然。
纵使莫七七已经是个孤女,没有亲人指责她有辱门楣,然而经此一案,过了公堂便相当于公告京城。人多口杂,大家尤其喜欢传播香艳故事,不管莫七七是如何纯然的受害者,她的名字总会被抹上几分不可说的色彩。
同为女子,且顾凝然对她先是目光调戏,后来更是要实施拙劣的欺/辱行径,陶心荷越想越对莫七七感同身受,叹着气同情起这个傻乎乎的天真姑娘来,心头原本厌恶她非要做顾凝熙妾室的不满不甘,逐渐被取代。
“说实在的,纳妾之事,顾凝熙的过错大于莫七七,我其实不该迁怒于她。”陶心荷自言自语,为自己先前鄙夷这姑娘的言行羞惭起来,准备待她出来新顾府便设宴招待一番,算变相地陪个不是。
心头大石仿佛松动了些许,透进去几丝光辉。陶心荷吐出一口浊气,愣愣地扪心自问,这便是放过他人相当于放过自己的滋味么?
像是悟禅理一般,陶心荷一点点梳理自己对过往诸人诸事的偏执,一丝丝校准抚平,不知不觉费去大半日功夫。
直到陶成唤她去书房,说要讲公堂上的经过讲给女儿听,陶心荷才从自己的芥子须弥中/抽/身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