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小,闷闷沉沉。
***
金银潭医院北三楼。
扣上防护服的连体帽,将拉链全部拉上,撕掉贴条,密封拉链口。
戴上护目镜,第二层乳胶手套,穿上防护鞋套。
将一整套防护用品穿好,宋延感受到了熟悉的、如同置身于蒸笼般的憋闷。
可没有办法,虽然不透气而且穿上之后行动不便,但防护服就是医护人员的铠甲,保护他们在处处都是病毒的病房里不被感染,持续工作,或者说,坚持战斗。
抬手,弯腰,下蹲,完成对防护服的检查后,宋延迈步向病房走去。
从清洁区走到缓冲区,按下开门按钮,通向污染区的最后一道门随之打开。
宋延走了进去,隔离门又缓缓关闭。
几乎是在迈入重症病房的一瞬,无数嘈杂的、混乱的声音立刻充斥在耳边。
每个床位旁监护仪发出的、不同节奏的心跳声,其他仪器响起的、滴滴嘟嘟的报警声,还有个别病床上病人嘴里溢出的、痛苦而无奈的□□声……
太多太多的声音混杂成一团,此起彼伏,没有片刻宁静。
甚至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瞬间便将来人裹挟进无边无际的沉重、迷茫与绝望之中。
“……”宋延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检查每床病人的情况。
在来到w市,来到金银潭医院之前,他从来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病危的患者。
不只是他,同行抗疫的绝大多数医护都是这样。
毕竟除了重症医学科,大部分的医护人员最常面对的还是普通病房。
各个科室虽然会有需要进监护室的病危患者,但通常而言,同一时间并不会有很多。
可是在这里,情况截然不同。
放眼望去,满满的一个病区里,全部都是新冠重型和危重型病人。
几乎每几个小时就会有一场抢救。
甚至,三十分钟前刚刚检查过情况尚可的病人,当时还能清楚回答询问的病人,三十分钟之后,他的监护仪上的心跳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
死亡的阴影不仅笼罩在每一位病人的身上,更是化作一座座压力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位医护人员的心头。
因此,在刚刚接手工作之初,s市医疗队的所有医护都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
而宋延,其实算是医疗队里最先调整好状态的几个人之一。
也许有心理素质的一些原因,也许,是他再次进入了本能般的应激反应。
面对一条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生命,面对呼啸而来、沉重如山的压力,他的大脑麻痹了他的感情,把所有的痛苦、迷茫、绝望都深埋在心底。
即使种种负面情绪在他的心中腐蚀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仍然可以在这无比沉重的基调里,冷静地、不停地工作着。
……
“宋医生,我、我又睡不着了,这可怎么办啊……”
结束第二轮检查,宋延正要转身,一只苍老而瘦弱的手却忽然拉住了他防护服的左袖。
“这些机器太吵了……尤其一到晚上,就像比白天响了十倍百倍,根本没办法睡呀。”
老人的声音微颤,语气里透着止不住的焦虑和疲惫。
拉住宋延的是35床的病人,姓陶,女性,68岁,属于老年重症患者。
几天前她就向他求助过失眠的问题。
看了眼老人的耳朵,宋延俯身问道,“陶奶奶,之前我给了您一对耳塞,您不是说有点效果吗,今晚怎么不戴着呢?”
“……耳塞。”陶奶奶眨了眨眼,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对,前几晚就是靠你给的耳塞,我才能勉强睡一会。但是,但是我昨天不小心把它们弄丢了,怎么想我都想不起来放哪儿了。”
陶奶奶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越来越自责,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
“弄丢了就弄丢了,没事的。”
宋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而问道,
“那我帮您再找一找好吗?如果还没找到,我想办法去哪里再给您要一副耳塞。”
“好好好。”老人连声答应。
于是,从床边的柜子到病床下,从隔壁床下到附近过道,再到枕头下和床单被子里。
宋延蹲下、站起又俯身,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床头的夹缝里找到了两个橙色的耳塞。
“太好了,谢谢宋医生!”
陶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塞,神色满是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啊?”
宋延立刻点头,“您随便问。”
陶奶奶于是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
“就是,我这几天有时候两条胳膊会突然特别疼,上来一阵还会发麻,可难受了。白天我问了另一个医生,他检查之后说没什么问题,估计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了。可宋医生,我、我胳膊疼得很明显,就是肉在疼,这怎么能是心里的原因呢?”
听完一番疑问,男人顿时了然。
虽然陶奶奶对此抱有怀疑,但另一位医生检查后的结果应该是准确的。
——对声音敏感、睡眠障碍、肌肉紧张性疼痛都是精神衰弱的症状,而精神衰弱往往由紧张情绪和心理压力导致。
陶奶奶很有可能是因为感染新冠后忧心害怕,紧张和压力超过了神经系统的耐受限度,因而产生了轻度的精神衰弱现象。
宋延于是柔声解释道,“您别担心,您的胳膊疼确实有可能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虽然您感觉是肉在疼,但其实这种痛感和我们的嗅觉、味觉一样,都是由神经系统来控制的,而有时候,心理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我们的身体也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比如,您身上的反应就是您睡不着觉、手臂突然疼痛了。”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男人讲得十分耐心,通俗易懂。
老人果然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她轻声嘟囔着,原本眼中的怀疑和担心消散了不少。
“您现在胳膊疼吗?”
“还是有点麻。”
陶奶奶感受了一下,如实回答着。
“那我给您按摩按摩,好不好?”宋延询问道。
“我帮您放松一下肌肉,您的心情也尽量放松一些。然后等会儿戴上耳塞,您就争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老人没想过他会主动提出给自己按摩,愣住了几秒。
“不用不用,也太麻烦你了,我怎么好意思呢?”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摆手拒绝。
“一点儿都不麻烦啊。”
宋延自然地回着,与此同时,带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拉住了陶奶奶的手臂,力道柔和且适中地按摩起来。
老人很瘦弱,在病毒的折磨下更是瘦得几乎皮包骨,本就不多的肌肉还处于紧绷状态。
摸到突兀的骨头,他默默地又调整了一下手上的力道。
从小臂到大臂,从左胳膊到右胳膊,
在细致而耐心的按摩下,老人的手臂肌肉逐渐放松下来。
陶奶奶受宠若惊地看着眼前身着防护服的医生。
他个子高,在病床前大幅度地俯着身,光瞧着就很累。
可他却始终保持着那个辛苦的姿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为她按摩着……
胳膊的痛麻真的渐渐消失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许多许多的感动和惊讶,又裹挟着更多压抑已久的情绪,一齐涌上了陶奶奶的心头。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宋医生,你这么负责、这么用心地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老人按住他还在按摩的手,哽咽地保证道,
“就算,就算我最后没能治好这病,我没办法报答你了,我也一定让我老伴儿,让我女儿和女婿好好报答你!”
“……”陶奶奶的泪水来的那么突然,宋延猝不及防地一怔。
“您怎么能说这种泄气的话呢?”他很快反驳道,“前几天您不是还跟我说,小孙女想吃您做的烧麦了,您要早点回家给她做;还有,爷爷不是轻症转好了吗?他马上就能回家等您了,您也得治好病,回去和他们团聚。”
“至于您说的感谢和报答,照顾您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不需谁来报答。如果您实在感激我,非要满足我什么的话,那我也只想要一种感谢——就是您痊愈出院。”
反握住老人干瘦的手,男人的语气认真而恳切,
“您看,您的家人都在等着您,我们所有医生和护士也会一直陪着您,所以,您一定要治好病,健健康康地回家,好吗?”
“……”陶奶奶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医生。
防护服和口罩遮住了他的身体和大半张脸,只能透过起雾的护目镜,隐约看到他的眼睛。
一双好看的,坚定而温柔的眼睛。
与此同时,明明隔着两层乳胶手套,老人却好像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手上温暖的体温,和源源不断的力量。
于是,陶奶奶的心底似乎也同时升起了一股力量。
眼泪仍然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很快又隐入鬓角斑驳的白发。
而她含着热泪看向宋延,用力地点头回答道:
“……好!”
作者有话说: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也是我在整理疫情部分细纲时,搜集阅读各种抗疫采访、报道里很多医生提及过的话。虽然看见了许多次,但每一次读到都还是很感动。
衷心向所有践行着这句话,在抗疫中挺身而出的医护人员们致敬!宝子们么么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