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口号后,赵海琼领着自己班的学生去操场排练。
大家都蔫蔫儿的,没有氛围烘托,生喊有点尴尬。就算赵海琼再怎么鼓动,他们也只是把声音憋在喉咙里,一点儿都不像十五六岁年纪该有的风貌。
赵海琼鼓舞了几次,都没起到什么效用,于是抱着胸,蹙眉看着眼前懒散的学生:“你那手掌能挡什么太阳。放下来,抬头挺胸,人站直。让你们喊个口号怎么就这么费劲儿啊?哪个班像我们班这样,练了半节课,口号都喊不整齐,就这样还展现班级风貌?不嫌丢人啊?”
她看见队伍里边还有几个不停讲话的学生,条件反射地想抓粉笔头,一抓抓了个空,就只能指着他们:“还讲?再讲上来讲。你们真是我带过最松散的一个班,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你们是我带过最吵的一个班。
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个班。
你们是我带过最松散的一个班。
这些话他们在初中听了三年,早就免疫了。
“来,跟我一起喊。放马金鞍!惟我三班!青春无畏!心向远方!”
同学们看着班主任喊得起劲儿,越发觉得尴尬,头埋得低低着,看着自己的鞋面,觉得羞耻。操场上还有别的班的同学,穿着蓝白色校服,整整齐齐地站成四列。听到赵海琼带头喊口号,低低地发出笑声。
赵海琼走到旁边的班级,眼风犀利,扫了一圈:“笑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我喊得不行,你们班给我喊一个啊!”
他们的班主任也很配合:“喊一个给他们听听。”
这个班练习的时候,也跟闷雷一样,气氛沉闷。大概被3班的班主任一激,爆发出响亮的声音:“东风吹!战鼓擂!我们一班怕过谁!”
“好low啊。这都被用烂了好吗?”
“我还以为有多新颖,还没我们班的好呢。”
一喊出来,其实也是稀松平常的句子,但好在气势十足,勉强占了上风。
挑衅的气息在操场上弥漫开来,都是热血青春的年纪,逆反心思重,他们讨厌强硬的逼迫,但很吃激将法这套。
两个班跟打擂台一样,把对方当做潜在对手,谁都不服气,不服输。
赵海琼和1班的班主任互望了一眼,面上虽然不带笑意,但似乎很满意今天的排练:“记住现在的状态!运动会那天就拿出这种气势来!听到没有?”
大家齐刷刷地喊‘听到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夏知予已经喊得满头是汗。她正拿着纸巾擦额头,陈闵已经站在讲台上,维持班级的纪律。
他说话的声音一贯温和,但挺有气场,能压得住人,往讲台上一站,班级很快安静下来。
“距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我们选一下班级举牌手。有没有人自愿当举牌手的,可以举手示意一下。”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于左行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趁机抓住程岐的胳膊,向上一举:“这里有一个。”
程岐一边跟他抗衡,一边骂人:“你是不是有病绿灯行?”
被这两人一闹,有人陆陆续续地被同桌推搡着站了起来,还有一些想当举牌手却不好意思毛遂自荐的女孩,也在闹哄的氛围下站起声。
“除了举牌手,想报名校运会主持人的同学也可以站起来,我们先在班级内部推选,统一报送给教务处。报送后,学校会在周五下午举行一场小型的演讲比赛。以演讲加即兴演讲的形式,挑出入选的同学。”
陈闵扫了一圈,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正要把名字写在黑板上,记名投票的时候。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程岐揪着于左行的后颈皮,木讷地看向夏知予:“没看错吧我?鱼鱼怎么站起来了?”
“她要冲举牌手还是主持人阿?如果是举牌手,夏知予外貌碾压我们班所有女生,她站起来,票数绝对一骑绝尘啊。”
“话是这么说的...”
但是夏知予一直很低调,没有架子,也不爱冒头,所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别说班里的其他女生,就连跟她玩得好的程岐,都觉得是个意外。
黑板上有一条白色的分割线,左边是举牌手报名,右边是主持人竞选。
陈闵看到夏知予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她要当举牌手。毕竟夏知予确实长得好看,竞选举牌手,票数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他甚至没有将夏知予和‘主持人’三个字联系在一块儿,所以直到夏知予说自己想竞选主持人的时候,陈闵写字的手一顿,回头‘啊’了一声。
班级里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因为夏知予的话实在太少了。他们很难想象,一个沉默寡言的主持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此时的夏知予,眼神很坚定,但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双撑着桌面的手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想竞选主持人。”
这是她第二次表明自己的意愿。
“这反差也太大了。”
班里一片哗然。
陈闵双手下压:“我看竞选主持人的,一共有三位同学。不如这样,我们想一个话题,让这三位同学做一分钟的即兴演讲,其他同学听完后再进行投票。至于话题...围绕‘勇气’怎么样?”
即兴演讲是对表达能力和逻辑思维的双重考验,相对来说比较公平,没人有异议。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给三位竞选者思考的时间。
大家知道夏知予的写作能力很强,但是文字和说话是两门艺术,就算她能想出很好的稿子,也不一定能通顺地表述出来。
所以在没出结果之前,任何人都有机会。
关于勇气,太好抒发了。一连串的排比句式,像浪花一样,哐哐地撞击着岩石,让人心生澎湃,鼓掌欢呼。轮到夏知予的时候,刚才的热情已经褪去大半。
她走到讲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等底下的氛围全部冷却,她才不急不缓地开口,自我调侃地问了一句:“大家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程岐带头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句:“是!”
夏知予对上她挤眉弄眼的神情,突然松了口气。
她的稿子没有铿锵的排比句,当所有人都在夸赞勇气的时候,她却在渲染‘害怕’。她把自己紧张的情绪渲染出来后,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
害怕,那还算勇气吗?
这个阶段,大家都在急于成为一个小大人,对成人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同时也伴随着对于未知的害怕。大家被她的问题吸引,仰着脑袋等她的后话。
她引用了斯科特·派克曾经谢过一句话:多数人认为勇气就是不害怕,现在让我告诉你,不害怕不是勇气,它是某种脑损伤。勇气是尽管你感觉害怕,但仍能迎难而上;尽管你感觉痛苦,但仍能直接面对。
“所以,我觉得,害怕,没什么可耻的,胆小鬼有胆小鬼的勇气,如果没有害怕作为依托,就很难彰显勇气的力量...”
初中的时候,她是躲在聚光灯之外的学生,就算偶尔照进一束光,那也是同学拿着手电筒直照眼睛的恶作剧。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有一束光是为自己而打的。
因为她知道,在那些瞧不清方向,听不到回音日子里,她是那人眼里不回头永远都看不到的影子。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站在他面前,心底滋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被他看到的念头,就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才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尽管说完这番话,脊背上淌满了汗,但她却觉得前所未有开心。
胆小鬼也有胆小鬼的勇气。
这种开心的感觉,来源于被少年看见的渴望。
却又好像不单单是为了心里的那个少年。
周五,艺术楼小剧场。
小剧场是下沉式的,像个放大版的阶梯教室,前几排带长桌,三排往后统一安了带旋转桌板的剧院椅。
被班级推选出来的同学,抽签决定自己的上场顺序。高三沿用上届运动会的主持人,剩余两个,分别在高一和高二的二十位学生中进行挑选。
夏知予在抽签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许京珩。
但她没想到,许京珩竟然坐在评委席的位置上。
他低头转着笔,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了一句:“名字,几号?”
夏知予抓着揉皱的纸条,头皮发麻:“夏知予,五号。”
那人听到她的名字,有些意外。
摆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张记录顺序的白纸,换句话说,他来艺术楼之前,压根没看过入选的名单。
也不知道夏知予参加了此次竞选。
他抬眼看向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当真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几号?”
“五号。”
许京珩视线未动,伸手去翻旁边的纸盒,翻出五号圆标贴纸,递给她。
夏知予伸手去接,扯了扯,没扯动。
那人拿着贴纸的另一端,往回扯了扯,大概是记起黎川的那句“她甚至都没喊你一声学长”,心里起了劣性:“不喊人就算了。谢谢都没有?”
语气终于有些波动,但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不爽的情绪:“你躲什么?”
夏知予的手被他带着向前,她下意识地拽了一下,以为没用多少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圆标贴已经被她抢在手里。
她没想用抢的...显得她很强硬一样,但是手上的动作没有给她半点解释的机会,她尴尬地把抽签的字条留在废弃纸盒里,然后匆忙丢下一句‘谢谢’,就跑去后排坐下候场。
许京珩垂眼,看著名单上的名字,兀自轻笑了一声:“挺爱装不熟的啊。”
第一轮筛掉了将近2/3的同学,剩余部分进入第二轮,即兴演讲。
夏知予看得书多,知识存储丰富,立意新奇,总能选出一个标新立异的角度,让人耳目一新。结果是当场公布的,高一3个人,高二3个人,站在舞台左右两边。几位老师推诿了一番,结果把得罪人的评审和名次公布丢到了历任主持人身上。
许京珩迈上舞台,从夏知予面前走过,站在两个年级中间,低头看着手里的分数。
他先宣布了高二的成绩:“高二(3)班89分,4班90.5分,7班88.5。恭喜高二(4)班的这位同学。”
按照流程,很直接地宣布了成绩。可他却又端得一副走走过场的样子,单说了班级,连那几位同学的名字都没念出来。
宣布完高二,他又翻了翻高一的成绩。
夏知予紧张得不行,按照班级顺序,排在她前面的还有高一(1)班的同学,等宣布了1班的成绩,才会轮到3班。她暗暗低下头,盯着自己屈起手指,准备算分数。
许京珩看到她的小动作,没搞吊人胃口的那套,直接走到她面前:“恭喜啊夏知予同学。”
夏知予没料到他会念自己的名字,神色微怔,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落落大方,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仿佛在说,你装你继续装,不是喜欢装不熟吗,我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念你的名字。
坐在下面等她的程岐,突兀地站了起来,摇着于左行的肩,拼命地晃。
于左行被她晃得想吐:“夏知予这又要主持又要跑800的,怎么每一个都在我预期之外啊。”
下周二开始就是校运会,一共三天,连着国庆假期。
学校占了周末的时候,腾出艺术楼的小剧场,让主持人磨合排练。
高一高二每周放假,高三是双周放一次。碰上双周的周六,学校里空无一人。夏知予跟门卫说了排练的事,从门卫那儿拿了小剧场的钥匙,顶着太阳往艺术楼走。
走了一半,身后响起车铃的声音。
她没停下脚步,往里侧让了让路。
然后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扭头去看时,许京珩兜起的校服外套刚好贴回腰腹,他捏着刹车,伸腿在地上一点,停在她左边。
是辆山地自行车。
大概是风吹过的缘故,他的头发有些散乱,没那么规整。
看到夏知予的时候,抬了抬下巴:“排练也背书包?”
“我带了作业...排练的间隙可以写一会儿。”
“不然会写不完?”
他这语气,好像写不完作业是件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是从二人的分数上来看,夏知予也没指望他能理解:“快月考了,作业有点多,但我不会耽误排练的。”
开幕式的稿子已经发到每位同学的手里,这是夏知予第一次当主持人,拿到稿子后,不敢拖后腿,不仅把自己的部分背诵下来,还把其他人的主持稿都顺了一遍。
“书包给我。”
书包带被她一扯,滑稽地往上爬了爬:“不重。我自己能背。”
他冲着夏知予伸手,两指动了一下:“长个子呢,别压矮了。”
“那你也长啊...”
“我都一八六了还长啊?再长下去,找不到女朋友怎么办?”
“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学校表白墙上都是你的名字...”
她越说越心虚。
谁没事关注学校表白墙啊。
许京珩愣了一下,显然发现她话里的漏洞:“都?不是说作业多,写不完吗?没空写作业有空数我名字啊?”
“我就是偶然刷到,点进去看了一下!”
夏知予迈开步子,就要往前走,许京珩抓住了她的书包拎带,又把她拽了回来:“书包给我。”
她斗不过许京珩,只好把书包递给他。
那人动作熟稔地把书包背上,书包大小对夏知予来说刚刚好,许京珩肩宽,背在他身上,又紧又挤。
看着就不舒坦。
两人并排走在校园里,双周的周末,平日里上了发条的高中时钟,好像突然在这一刻停止。九月底的天气还是有点热,但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地步入秋日,太阳像是被打薄了,失去了夏日的厚重,轻透的光从香樟树上照落下来,虽然横亘在两人中间,却少了一些阻隔。
她主动开口,找了话题:“你今天怎么骑车了?”
“你?”
他哼笑了一声,撑着车把手:“我发现,你很爱跟我装不熟啊?路上碰到我,是让你觉得丢脸了吗?怎么装得故意没看到我一样?”
‘故意’两字让夏知予开始紧张。
许京珩说的没错,她就是故意躲闪。
但她躲闪,是因为害怕眼里溢出的喜欢太多。
夏知予的心里正在不断地打鼓,她在认真思考的时候,就会轻微咬住下唇。这个小习惯,就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许京珩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见她若有所思地思考上了,就还挺想逗逗她的。
“你这样...我挺没面子的。”
“啊?”
“你都能叫黎川一声学长了,我好歹算你半个家教,那就算你不喊声哥,至少得给我同一个待遇,喊我声学长吧?”
“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吗?我只是年级低,但我不傻。”
“谅解一下,我们高年级呢,就是有点虚荣心。不然高一高二不就白熬了吗?”
许京珩瞥见她的神情,觉得她实在有趣,又添油加醋地说道:“高三内部竞争挺严重的,你也看到了,我跟黎川抢着给对方当爹,你这样,我怎么压得住他?”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认真,但是浑身上下又透露着一种骗人的意味。
骗她喊他一声‘哥’。
可是...
上上周晚自习的时候,有高一的女生偷偷叫他‘京珩哥哥’,他态度漠视,语气疏冷...
当时回了人一句什么来着?
夏知予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
她疑惑地看向许京珩,照猫画虎地还回去:“可是,我也没分你家产啊...”
怎么能让我喊你哥呢。
作者有话说:
多年以后霄子才反应过来:这狗东西真不骗人啊。说什么心脏不在正中间,本来就是偏的,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他是认真的,他是真偏心。
虾皇饺:生物书上这么说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吗?就你这还理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