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规严格,老师注重上课纪律,林栋哲经常被拎到教室后排罚站,他心平气和地倚在墙上打盹。
校运会上,其他同学带著书本在操场边复习,林栋哲甩开长腿,包揽了100米、200米和接力赛的冠军。
期中成绩发下来了,林武峰看着学生手册沉吟不语,宋莹紧张地询问,“老师怎么说,是不是说栋哲成绩不好?”
林武峰道,“老师的评语说,栋哲的成绩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
中华语言博大精深,宋莹一根筋,没听出弦外之音,高高兴兴去做饭了。
林武峰看着班级名次,婉转询问,“筱婷是前10吧?她名次比你高那么多,你不难受吗?”
林武峰说完就后悔了,生怕伤了宝贝儿子林栋哲的自尊心。
林栋哲丝毫不以为意,“庄筱婷是尖子生,人人学习都好,人人都是尖子生,那不可能,有尖子生就必须得有差生。”
林栋哲又补了一刀,“庄叔叔劝妈读函授大专,妈说一个纺织女工学什么英语,爸,你也说过,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和工作上用到的知识脱节,拼了命考100分没意义。”
林武峰长叹,这个心态太自洽了,这个逻辑太正确了,他竟无言以对。
林武峰继续阅读学生手册,果然,老师和他有同感,评语最后一段是,“林栋哲同学抗压能力强,心态健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林栋哲成绩虽不好,但校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永远不是成绩最好或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他相貌好,体育好,性格阳光开朗,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校运会几个冠军加上他初中时在魔方和舞蹈方面的赫赫战绩,林栋哲属于那种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走廊上,身后时不时有小女生窃窃私语的男生。
一中是水,林栋哲是鱼儿,学渣林栋哲在一中如鱼得水。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天渐渐黑了,篮球场上都没有学生了,林栋哲打完球,三步两步冲上教学楼,回教室拿书包。
出乎他意料之外,黑乎乎的教室里还有一人,而且好像是早该到家的好学生庄筱婷。
窗外的天色已暗,一缕夕阳照在黑板上,眩出一小块几近鲜红的火热光茫,靠着这团微光,林栋哲勉强辨认出庄筱婷的轮廓,她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小声啜泣着。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教室里又没有其他人,林栋哲不得不违反“高中男女生之间不说话”的不成文校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庄筱婷,你咋还不回家?是不是因为今天发下来的卷子没考好?这只是一个小测验,不重要。”
庄筱婷不作声。
林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继续笨拙地安慰,“叔叔阿姨都很开明,不会因为一次小测验成绩不好就骂你的。”
林栋哲试着开导庄筱婷,“老师批评你了?”
庄筱婷哽咽,“刚才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我说没复习好,老师没说什么……”
林栋哲惊讶,“老师都没批评你,那你还哭……、那你还伤心什么?”
庄筱婷把脸埋在手心,低声道,“刚才老师说,‘我以前教过你哥哥,你哥哥数学成绩好‘,我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庄筱婷哽咽不止,“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都听到数学老师这么说了,都看了过来。我现在坐在这儿,反复回想那一幕,我忘不掉,我下面一周内都忘不掉。”
林栋哲不理解,“话不都谈完了嘛,你咋还反复琢磨。”
庄筱婷沉默了片刻,“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反复回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林栋哲挠了挠头,“庄筱婷,我小时候经常被叫家长,有次在办公室等我妈,我听到老师发牢骚,‘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庄筱婷,你刚才和老师谈话,她没准完全没注意到你的反应,只想着早点下班,其他老师多半也一样,心里想着,到点了,该回家做饭了。”
庄筱婷听到“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时先是扑哧一笑,但等林栋哲说完,她脸上的神情又黯然了。
庄筱婷依旧执拗,“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反复回想刚才那一幕,你不是我,你不理解。”
林栋哲不以为然,“我咋不理解,我从小被老师说,‘你和庄筱婷是邻居,她那么懂事,你那么皮”,连我妈都成天说,’你看筱婷,多替她爸妈省心‘,你看我在意吗?我还不是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林栋哲道,“你别以为我不理解,我可理解了,向鹏飞也理解。他在学校里,老师也经常说,‘他表哥表妹的成绩都特别好,他是他们家拉低平均分的。’,你看向鹏飞反复琢磨这种屁话嘛。这种话,我们就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庄筱婷被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噎住了。
林栋哲道,“你要想没完没了地琢磨,我不拦你,你今天没骑车吧,我带你回家,你坐我车后座慢慢琢磨,到点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
夜风习习,空气中暗香浮动,风灌进林栋哲肥大的校服t恤,t恤后背在庄筱婷眼前鼓了起来。
庄筱婷冷不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胡思乱想?”
正是下班高峰,林栋哲频繁扭动车把,在自行车大潮中灵活地赶超其他车辆,他超过了旁边两辆车才回答庄筱婷,“我从小琢磨我妈心情,我妈心情好,我就可以皮一点,我妈心情不好,我骨头就得紧一点,周围人想什么,我大概能猜出来。”
林栋哲洋洋得意,“我对你哥也这样,有些事可以拉他下水一起淘气,有些事不能,所以你哥喜欢我。”
庄筱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栋哲反问,“我和向鹏飞都不明白,叔叔阿姨疼你,老师喜欢你,你为啥还成天胡思乱想的?”
庄筱婷还是不说话,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年夏天,她和哥哥回爷爷奶奶家送姑姑和向鹏飞,奶奶趁庄图南不在场时,笑眯眯地对她说,“要不是你和你哥哥成绩好,你爸爸就不要你妈妈了。”
庄筱婷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刻奶奶脸上的笑容和声音里的恶毒,回想起那一刻她的恐惧和战栗。
机动车道上,一辆公交车开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庄筱婷一阵恍惚,又回想起无意间听到的父母对话,庄超英感慨家里经济紧张,林家时不时请吃饭或给孩子买点小东西,多少有点尴尬,黄玲也说,两个孩子成绩好是家里最争脸的事情了。
黄玲的叹息似乎在脑中响起,“那天宋莹偷偷和我说,厂里最近发不出工资,我要是缺钱,她借我,我知道她是好心,可一个单位的,我工龄比她长,职位比她高……,哎,林家现在有钱,要不是筱婷成绩比栋哲好,我真没底气和宋莹来往了。”
庄超英也道,“人和人之间不比较是不可能的,幸好咱家两娃都争气。”
林栋哲不知道庄筱婷心中所想,继续苦口婆心地做知心大哥,“做人呢,开心最重要……”
庄筱婷冷不丁问,“你偷偷进录像厅看录像了吧,向鹏飞最近也常说这句粤语。”
林栋哲避而不答,“做人呢,开心最重要,有人喊向鹏飞‘贵州人’、‘乡巴佬’,他给人两拳就完事了,不放在心里,也有人喊周青‘小新疆’,她听进耳朵放进心里了,成天阴沉沉的。很多事情吧,你不放在心上,就不是件事儿。”
庄筱婷觉得这话不对,但又不完全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驳斥。
卡车的喇叭声时不时响起,嘈杂声中,林栋哲悠悠吹起了口哨。
庄筱婷凝神听了一会儿,依稀听出是紫竹调的旋律。
轻快的口哨声似乎有魔力,迎面的夜风和悠扬的哨声似乎驱散了心中的忧伤,庄筱婷几近无声地轻轻哼唱,合上了这曲旖旎缠绵的江南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