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午夜前喧闹的城市到了后半夜就是冷冷清清的,马路两边竖着高耸冷硬的建筑,直直冲着头顶的夜空,黑夜把空气压得又潮又闷,慢慢等着天明。
“川,哥……”手机里能联系的人只有陈宇川,广浩波拖着行李箱蹲在马路边,想了半天,还是打了他的电话。
“喂,小,小波……是小波吗?”
广浩波捏紧了手机,电话那头的声音闹哄哄的,一听就是陈宇川喝了不少酒,说话都大着舌头,酒精好像能从电话传过来一样,听得他也有点晃,蹲着的腿前后一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广浩波呼了一口气,手心反撑着有点潮的地面,他没起来,还是坐在地上,“川哥,你,喝酒了?”
“喝了,喝了一点儿……”哐当一声,那头陈宇川哎呦着叫了一声。
“川哥,你怎么了?”
“嘶……我没事儿,脑门儿磕桌子上了,小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有事儿你跟哥说,你跟我说,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楚芮欺负你了?你别怕,他要是欺负你,川哥替你去揍他。”
广浩波知道陈宇川什么脾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不想他们打架,赶紧说,“没,没有,没有川哥,你,少喝点酒,早点,回家休息……”
陈宇川又说了什么,大部分是说楚芮的,还嘱咐他不要怕,后来的声音一直模模糊糊的,忽远忽近,广浩波没听清,最后又嘱咐他几句少喝酒就挂了电话。
电话一断,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街上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
广浩波还坐在地上,手里握着手机,摁亮了又摁灭,来来回回几次,他才发现手机屏幕上还是他跟楚芮的那张合影,照片里的两个人站在楚芮的办公桌前,他们肩膀贴着肩膀,但照片里只有他在笑,楚芮面无表情看着镜头。
是了,是他太迟钝了,原来喜不喜欢一个人,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楚芮的眼睛里,没有他。
广浩波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照片翻过去,他想换一张屏保照片。
手机里的照片很少,很多都是以前拍的小花,也有很多他偷拍楚芮的,楚芮睡觉的,楚芮喝咖啡的,楚芮办公的……
终于选了一张系统自带的风景图,但广浩波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要怎么换屏保照片,之前换了两次手机,屏保都是楚芮给他换的,换好之后就再没动过。
戳戳点点了半天也没弄好,广浩波搓了搓手机,直接摁灭了屏幕,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拖着行李箱顺着路边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拐进一条小巷,最后直接进了一家门口亮着红光招牌的小旅馆。
单人间80一晚,押金100。
老板冲他要身份证,广浩波翻遍了口袋跟行李箱才找到压在箱底的身份证,递给老板说要开一晚的房。
老板瞥了眼他的身份证,给他开了房,又递给他一把钥匙。
广浩波来的时候已经没剩几间房了,他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旁边就是杂物间,房间很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里面的烟味跟一股常年不透光不透风的闷酸味混在一起,一开门就顶鼻子。
广浩波把门开着,透了半天气才进去,他先找遥控器开了空调,空调机轰轰声震耳朵。
他太累了,行李箱一放,走到床边衣服也没脱就上了床,钻进被子里不动了。
只不过几个小时而已,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感觉像是过了几年那么长。
平时都是他跟楚芮一起睡,现在突然变成自己了,这五年间关于楚芮的记忆,一幕幕不停在他脑子里回旋,像总也放不完的一场电影,他想甩也甩不掉,那么多的回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空调温度调得有点儿低,盖着被子也有点儿冷,广浩波懒得再调温度,把自己蜷着一团,使劲儿往床里陷了陷,一直等到窗外的汽车鸣笛声越来越重了,他才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前想,天亮之后他要去趟银行,看看卡里还有多少钱,第一件事要先租个房子,他不记得路,还是住以前没跟楚芮结婚前的地方吧,那里的路他熟悉了,离川哥住的地方也近。
第二件事,他得尽快找份工作才行,好在他还会做蛋糕,也会煮咖啡。
够了,够了。
早上广浩波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摸出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摁了接听。
“你在哪儿?”
是楚芮的声音,冰冷的,锐利的,像是来自地下深处,广浩波一听出来就立刻睁开了眼。
“你在哪儿?”没听到回答,楚芮又问了一遍,“不管你在哪儿,现在,回来……”
广浩波坐起来,捏了捏酸疼的脖子,“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家了……”
“也是你家。”
“不是我家。”
很重的呼吸声传过来,半天之后楚芮才又说话,“你不是说,想跟我离婚吗?你现在突然消失了,还怎么离婚?”
“你……同意跟我,离婚了?”广浩波不捏脖子了,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也没动弹,心跳都慢了。
“你先回来,回来我就跟你离婚,”楚芮说,“跟我说,你在哪儿,我现在去接你。”
广浩波压着眉头,“不用你接,我自己,过去。”
广浩波用最快的速度起床洗脸,行李箱也没拿,下楼之后又在前台续了一晚的费用。
吧台后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抬了抬半眯的眼皮,又看了广浩波几眼。
广浩波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微微低着头看向一侧的门口方向,又小声催促老板,让他快点儿。
他不喜欢被陌生人盯着看,他怕别人看出他傻,人要是傻的,总是容易被欺负,也容易被骗。
但广浩波不知道,他躲躲闪闪又畏畏缩缩的眼神,反而更让人好奇,也更容易被看出来。
续完房费,广浩波逃似地跑出大门,门口有几节台阶,他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最后一节台阶踩空了,跌跌撞撞冲到马路中间。
汽车喇叭声跟自行车叮铃铃的铃铛声在空气里突然响了,夹杂着咒骂声。
“不要命了?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是不是眼瞎。”
“找死吗?”
广浩波抬手挡在自己额前,遮在自己眼睛上不去看他们,傻愣愣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又赶紧跑到马路边,后背贴着路边的梧桐树才算站稳当了,等到喇叭声跟骂人的声音没有了,他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他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半天才走出巷口,路过一家银行直接进去了,他想先查一下自己卡里的余额,想看看卡里的钱够不够他租房子用的。
但广浩波很快就被卡里的余额吓到了,那么多零,他瞪着眼数了五六遍才数清楚一共是多少位,数清楚之后用手掌捂住了屏幕上的数字,又回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没人才放开手,赶紧退了卡。
捏着卡片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他确定自己没拿错卡,站在取款机前十几分钟才算是想起来,楚芮之前跟他说过,他每个月他都会往他银行卡里打钱。
广浩波把银行卡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手也揣在裤子口袋里,生怕丢了或者被人偷走。
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跟楚芮离完婚,他得把银行卡里的钱还给楚芮才行。
(二更)
广浩波没跟楚芮说自己在哪里,他不想楚芮知道,自己打车回去的,站在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半天才拿钥匙开了门,他要还的不光有卡里的钱,还有他昨晚忘了放下的钥匙。
屋子里的冷气很足,他一开门,冷风就扑了他一身,跟他从外面带进来的燥热气息撞在一起,冷热交织的感觉不好受,他呼吸一凛。
广浩波进门,把手里的钥匙放在玄关柜上,还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没往里走,本能地,他不想靠近楚芮,脚像是粘在了地毯上,动弹不得。
他跟张嫂周叔在家里布置的东西还没撤,客厅里的彩带还挂着,地板上的花瓣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餐桌上摆着他昨天做的蛋糕,已经被拆开了,蛋糕一侧少了一块。
那束花插在了花瓶里,花瓣还是艳艳的,白瓷花瓶旁边还有两片落下来的花瓣,花边已经成了黑色,往里缩卷了一圈儿,已经蔫儿透了。
听到开门声,楚芮端着刚煮好的两碗面从厨房走出来,把碗放在餐桌上,扭头笑着看进门的广浩波,“回来了?”
他的语调轻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在等外出的人回家一样。
广浩波眼皮动了动,手指捏着裤缝,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楚芮进厨房,穿着围裙的楚芮,身影依旧高大挺拔,身上穿的是他做蛋糕时候用的围裙,围裙前面印着一个灰色的小熊,小熊吐着舌头,跟楚芮格格不入。
结婚五年,他还没吃过楚芮做的东西,平时都是张嫂做饭,张嫂如果休假,楚芮就带着他去外面吃。
“怎么不进来?”
楚芮脱了身上的围裙,随意地搭在椅子上,笑着走过来,抬手想拉广浩波胳膊。
广浩波终于动了,往门后退了退躲开楚芮伸过来的手,后背紧紧贴着身后的门板,手也握上了门把手。
楚芮的手顿在半空,碾了碾手指又放下来,“进来,先吃饭。”
“我要,离婚。”广浩波只有这句话,他没别的想说的。
楚芮脸上的笑有点僵硬,显得他脸部轮廓也变得锋利了,“先吃饭,吃完饭再离婚,你不吃,就不离。”
广浩波上下牙用力咬着,先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才终于抬腿往里走,一步步走到餐桌边,坐在椅子上。
“去洗手。”楚芮说。
广浩波又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手。
楚芮煮了两碗素面,面汤里卧了两个圆鼓鼓的鸡蛋,上面飘着一层香菜碎,淡淡的面香飘进广浩波鼻子里,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吃东西,也一直没感觉到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