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跟着救护车一起走的。
很快,人群散开,老师严肃批评了乱穿跑道的男生,大喇叭里又在反复强调。
余妍问徐牧远:“展颜她,她跟贺图南认识的啊?”
徐牧远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回过神,才平静地应了声。
“牧远哥,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徐叔去贺图南他爸的公司了吗?”余妍的爸,还在每天躲城管,前一阵学人做糖人,全搞砸了。
“刚去,在后勤仓库,我爸还在适应阶段,等干段时间看看,有机会我问问图南,看他家还招不招人。”徐牧远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直言道,余妍感激不已,“牧远哥,那就麻烦你多给我爸留心着,省得我妈老骂他。”
他们少年人,还不大懂大环境变化,只知道去年开始,传言东边要盖新楼盘,楼盘卖给谁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贺以诚的公司,是当地是数一数二的私企,政府给的政策优惠,也同合资企业差不多了。这次招工,贺以诚花了大价钱请设计师,成立品牌部,这在彼时实属罕见。
至于招徐工这样的后勤人员,则纯粹是因为从去年开始本市商品房建设加速,贺以诚看到了巨大商机。
运动会这天,贺以诚身为企业主代表,跟一众人来参加政府组织的经济会议,发言完毕,坐他旁边的,是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林亮。
“贺老弟刚才说得好,头一件就是这个信贷政策,这个不放开,不是卡这里,就是卡那里,还有一个税收,想做点事到底是难。”
各人心里都有一笔账,贺以诚道:“国家明年就要加入世贸组织了,这方面,相关政策肯定是要修改补充的,得配套才成。”
林亮对此倒不敏感,问:“到处说这个什么wto,谈了十五年,到底加入这玩意儿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贺以诚吐出个茶梗,笑说:“好处坏处都有的,美国让你加入,自然是无利不起早,不过,老兄你的机会是来了,外商外资多了,商品房厂房的需求必定大增,你等着看,十年后城市自会大变样,比咱们几十年走过的路变化都要大。”
林亮来了兴趣:“照你这么说,这也是老弟你的机会。”
贺以诚不置可否:“关税一降,建材市场这块价格肯定会跟着降,我们得跟国际市场竞争,你的技术营销落后,就要被淘汰,国外各方面都比我们成熟,这也是我今年成立品牌部的原因,观念不变不行,得想法子跟国际接轨。国外的建材质优价廉,你用不用?我们的优势又在哪儿?这是逼着你得变,技术要变,理念要变,你不变,就等完蛋,入了人家的局,自然就要按人家的规矩玩儿。”
林亮拍着大腿:“老弟,到底是你看的长远,照你这么说,我也得回去研究研究。”
贺以诚爱学习,参加培训班,听讲座,财务管理金融法律无一不涉猎,这在刚迈进新世纪的此座北方城市里,很少有。
会议还没散,他手机响,出来接个电话,中午的饭局也推了,匆匆赶到医院。
展颜问题不大,摔晕了,片子什么的结果医生说给贺以诚听了。等醒来,见一群人围着自己,寻了片刻,才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贺叔叔、班主任、贺图南。
“感觉怎么样?”贺以诚握着她的手,见人醒了,倾下身体。
展颜微微笑:“有点头疼,还有点儿晕。”
贺以诚摸摸她的鬓发,蝴蝶节在贺图南手里捏着。
“没事的,医生说你休息休息就好了。”他心想,你要吓死我了颜颜。
让贺图南看着她,贺以诚出来送随行的两个老师,他脸色不虞,很少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我要跟你们领导谈谈,学校运动会,难道没有一点安全保障?学生出了事,你们那个校医能顶什么用?”
老师们赶紧解释。
贺图南透过门上窗户往外瞧一眼,过来坐下,看着她,很沉默。
展颜先笑了:“你怎么不说话?”
贺图南长吁口气,手指抚了遍脸,说:“没心情。”
“怎么了?”
贺图南怀疑她脑子被撞坏,眉头一拧,深深注视着她,仿佛在质问:你说怎么了?
展颜却比父子俩轻松地多:“医生都说我没什么大事,我睡一觉,肯定能好。”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枚蝴蝶结,又把装她裙子的袋子拿来,说:“待会把运动服换掉,还有号码簿,这些东西要交还学校。”
展颜接过裙子,恋恋地抚了抚,说:“贺叔叔给我买的裙子很漂亮。”
贺图南额头上的汗没干,他到现在,后背都是湿的。
“你还有心情看裙子?”
展颜往外瞧瞧:“怎么贺叔叔还在外面?”
贺图南没好气说:“爸发火呢。”
展颜这下急了:“跟老师吗?不怪老师呀。”
贺图南看她要下床,摁住她:“你让爸发吧,他心情不好,刚接了电话政府的会都没开完就过来了。”
展颜便吞吞地退了回去,低声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贺图南站到她身后,把蝴蝶节戴上:“你误会了,没人说你添麻烦,只是担心你。”
“那你呢?”展颜抬头问,贺图南居高临下垂着黑眼睛对上她一双明眸,手慢慢放下来,忽然哼一声,“我?我现在要想想怎么把谎给圆了,不像你,只知道臭美。”
门开了,贺以诚进来,贺图南自觉退开些,见爸进来,那双眼睛就自动黏展颜身上了。
“颜颜,今天在医院观察半天,好了我们回家吃饭,睡一觉看看,明天如果你觉得可以再去学校。”
“贺叔叔,你千万别怪老师。”展颜怯怯看他脸色。
贺以诚立刻瞥了贺图南一眼,贺图南没吭声。
已经晚了,怪也怪过了,贺以诚安抚说:“没有,你不要想这些不相干的,躺一会儿?”
说着,把贺图南叫出去。
父子俩在走廊尽头窗户那一站,贺以诚不快地问:“你是怎么回事?运动会你不也在现场?见人瞎跑,怎么不知道拦着呢?”
贺图南靠在墙上,无话可说。
他想辩解两句,转念作罢。
“什么人撞的?得让他给颜颜正式道歉。”贺以诚没这么小气过,贺图南小时候,被同学推一把直接从滑梯滚落,磕烂了头,他也没难为对方。
贺图南说:“这是肯定的,等我回去问问到底是哪个,老师也会问的。”
贺以诚两手往窗台一撑,楼下,一丛月季打了花苞,他凝神瞧着,不知在想什么了。
“爸,那边会议你还要回去吗?”
“不回去了,本来也快散会,不过个饭局,我留下陪颜颜,你回学校吧。”
贺以诚还在看那花苞,他一身冷汗,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不知道事情是否严重,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对得起明秀。
此刻,懊恼依旧噬咬着神经。
“那我跟小妹说一声。”贺图南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转身回了病房。
“我得回学校了,”贺图南随手抚弄两下她的裙子,他说,“爸今天是要带你回家的,我晚自习也不上了,回去商量下怎么说。”
“说什么?”展颜的表情,像做不出一道几何题。
她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样子,贺图南也不想细说,只含糊讲:“你摔晕了,我跑过去看,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们很熟悉。”
话说着,贺以诚进来,贺图南给展颜递了个眼神,那一眼,别有意味。他知道她一定懂他没讲出的话。
果然,展颜回了一个“请你放心”的表情。
这个时间点,公交车上难得人少,春光打在玻璃窗上,映出贺图南凝思的脸,他的神情像是冻结了一样。
回到学校,运动会场人少了许多,上午比赛项目结束,黑压压的人潮往食堂涌去。
他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对寝室里这群室友。
寝室里,徐牧远正在吃馒头咸菜,他原本也是节俭的性格,如今,在物质上更是困乏到贫瘠。
贺图南推门进来,里头的人猝然看向他。
“回来了?”徐牧远先开的口,吃得很慢,“展颜怎么样了?”
寝室长几个就差嘴都挂他身上去,不像班长,什么事都这样镇定,索性抢过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