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俊的这个小儿子,虽然年纪很小,但聪明伶俐,父皇对他也颇为偏爱,恩准他一起到勤政殿念书。
勤学殿教书的是个前朝老状元,不爱争名夺利,最厌权势,有一天多喝了两杯酒,就丢开了四书五经,给学生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老大夫到知府替知府大人的妻子接生,mǔ_zǐ 平安。完了知府大人赐宴,老大夫把酒菜吃完了,独独带回一个橘子,顺手丢到了院子里。谁知第二天早上,他的小孙子又把橘子给捡了回来,高高兴兴的拿给他吃,老大夫哭得泪如雨下。
当时,老状元问他的学生们:老大夫为什么哭?
据说在场的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父皇站在门外,只暗暗的笑,谁知就听到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回答:“那个橘子有毒。”
这件事是事后昊炎告诉我听的,虽然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我没有猜到的是,那个和我一样答得出答案的,是只有五岁的李延。
据说那天,父皇将李延带到李俊的身边,告诉他,今后不用再把孩子送进宫读书了。
事后,父皇对身边的人说:此子天生反骨,将来必为国家之祸。
说起来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虽然当时非常震惊,但时长日久,我也渐渐的淡忘了,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个孩子!
李家的人来召业行刺我,我一直以为就算不是他们雇佣杀手,也是一些精壮的年轻人,却没想到,这个漏网之鱼,竟然是一个孩子!
李家,只剩他了吗?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些紧,慢慢的上前一步:“你的家人呢?”
这孩子眨着眼睛看着我,那种惊恐仿佛是从心底里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道:“都,都死了。”
他说着,还是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哪里看得出当日父皇所说的“天生反骨,国家之祸”的影子,我慢慢上前一步,伸手拂开他凌乱的头发,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别怕。”
这个孩子虽然受了惊,但到底是累了,跟我回到延福殿的时候就恹恹的,我把他安顿到了内室,看着他睡着,梦里还在不安的咬着指甲,这才慢慢的放下床帏。
走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南宫坐在桌边,什么也不说,安静的喝茶。
我想了想,走过去坐下。
他一言不发,外面也并没有跟着人进来,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静默的坐了很久,我轻轻的道:“他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刺客带来的孩子。”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抬眼看着他:“是我对不起他的父亲,李家已经被灭门了,只留下这一个血脉,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不管他是不是刺客。”
南宫一直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茶杯,这个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嘴角微挑带着一点微笑,可眼中却完全没有温度:“我觉得,你好像可以轻易的宽恕任何一个人,却独独不肯原谅真正希望你原谅他的人。”
我的脸色一僵,慢慢的撇开了脸。
他看了我很久,终于起身,说道:“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不过我还是那一句话——”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一个刺客带来的孩子,或者说,这是一个刺客。”
说完,便转身走了。
我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等到远处的火光慢慢的隐匿下去,这才回到内室,那个孩子还在睡着,红扑扑的脸上带着一点凉意,我轻轻的用掌心摩挲着他的脸蛋,一直到那里重新温暖起来。
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遭遇这样的变故,真是世上最悲惨的事了。
所以,不管他是刺客,还是天生反骨,我都不想他遭到伤害。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筋骨酸痛,我竟然趴在床沿就这么睡了一夜。
可当我睡眼惺忪的抬头时,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人呢?
我急忙起身往外走,刚刚出了内室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攀在桌子边上坐着,桌上放着一些糕点果饼,他拿着大块大块的往嘴里塞。
一看到我,他像是有些害羞,急忙站起来,想要说话,又呛得满脸通红:“夫——夫人,我——”
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就松了口气,急忙走过去,他已经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我便倒了杯茶递给他,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没事,慢慢吃,别噎着。”
他喝了茶,这才咽下那一口糕饼,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不起夫人,我,我饿了,看到这里有吃的,我就——”
我笑了笑,其实也该怪我,他这几天在宫里一定是东躲西藏,哪里弄得到什么吃的,昨天晚上救下他的时候只怕就饿坏了,我却一点都没有想到,就这么让他空着肚子睡觉,也难怪馋成这样。
想来我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却一点也不细心,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的照顾我的慕风,也完全没有尽到一点母亲的责任,这样想来,更是心酸。
于是,我温柔的对李延说道:“肚子饿了不能光吃这些,我让他们送些饭菜来。”
说完,我便要推门出去,却听见李延在身后轻轻的叫我:“夫人。”
“嗯?”
我回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桌边,嘴角还留着一点食物的残渣,一双眼睛澄清而明亮的看着我:“请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啊?”
“……”我淡淡一笑:“我的夫君姓楚,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失去了亲人的人。”
李延眨了眨眼睛,朝着我一拜:“谢谢你,楚夫人。”
从这一天开始,李延便一直留在了延福殿。
虽然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这个孩子倒是比同龄人显得更聪明机警,尤其在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之后,他显得很谨慎,也很小心。从来不轻易踏出大殿,甚至连大门也不轻易地出,每天就陪在我身边,听我抚琴,看我作画,有的时候也会缠着我讲一些风土人情和故事来听。
身边多了一个孩子要照顾,当然比一个人的时候更累,我却觉得要好受一些。
往事不可追,他的父亲已经过世,我只能在他身上弥补对于李俊的遗憾,也因为要照顾他,反而心灵上有了一丝寄托,倒也不觉得日子难捱。
只是,大概那天夜里趴在他床边睡觉的时候着了凉,没过几天我便病倒了。
这些年来我的身上一直是伤病不断,前些日子在白虎国和鬼谷产子已经是伤了元气,虽然在行且思静养了一段日子,到底是长贫难顾,御医给开了几帖方子煎来吃了,头疼刚刚好一些,又开始发烧,烧好容易退了,胃口却也被那些黑泥一样的汤药搞坏了。
整个人就好像一张破损的网,怎么补,也补不好了。
幸好身边还有李延,他倒是很体贴的为我端茶倒水,像是个真正的儿子,让我在病中却也有了一点安慰。
只是,不管怎么病,怎么安慰,时间终究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一夜的彗星的出现带来了江山易姓的凶兆,但百姓中却是传得沸沸扬扬,南宫煜把持朝政,皇帝数月未曾登殿临朝,这样的事在青龙国是第一次发生,却不知道会给他们的将来带来多大的震撼。
我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哄着李延上床睡觉,在一旁轻轻的给他打扇,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慢慢的走近,最后停在了门口。
一抬头,就看到南宫站在那里,一双深黑的眼睛隐藏在珠帘的后面。
我起身放下了床帏,看着里面的李延呼呼大睡的样子,这才慢慢的走到外面,却并没有出去,只是隔着一层珠帘看着南宫:“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我笑了笑:“放心,明天就是你们南宫家的大日子了,今夜九门一定是严加防守,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跑得掉呢?”
“……”他被我抢白,却仍旧一言不发,珠帘晃动,烛光摇曳,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一点光都没有,还是那么深深的看着我:“明天,你就要走了,来看看你。”
这个“走”字,他说得很重。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或许,因为明天是他的大日子吧,当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利,总是会迷茫,会无助,会在仓惶中显出一种人性的弱点,连我在今夜,似乎也能感到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着。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笑了笑:“你放心,我答应过,只要你放了他们,我就一定会拿出永嘉玉玺。得到了这个天下,对你们来说,也是夙愿得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