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绛最后这一句话,真心将韦应方等人给整无语了。
这公检法都还未送走,又来税务司,可真是没完没了啊!
但其实这是元绛和张斐的贯通套路,要知道整个公检法就是在他们的斗争中,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因为只要有斗争,利益将会流动起来,他们就能够将更多的利益都塞入其中。
原本张斐就设计,明年让税务司来到河中府,但也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而此案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对此,韦应方他们是头疼的很。
虽然他们还未亲眼见识过税务司,但是上回自主申报一事,已经让他们对税务司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
这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但他们仍然认为,时间是在自己这一边,因为这个官司传到京城,新旧一定会就青苗法进行斗争,在这事没有争明白之前,税务司也是不可能来到河中府的。
他们需要耐心等到京城的结果。
他们预判,只要这事传到京城,一定会大闹特闹的,绝不会轻易消停的。
然而,此次判决对于整个河中府的政治格局也是有着极大的冲击,因为彻底改变官府一家独大的局面。
虽然这皇庭也是朝廷官署,亦属统治阶级,但由于其职权的特殊性,导致百姓也参与进来,即便没有助审团,百姓也都站在外面看着,再加上争讼这种模式,这就形成了一种新得制衡,只是这个变化是比较微妙的。
此外,整个审理的过程,也令不少官员是心有余悸,当晚是彻夜难眠。
因为这暴露了统治阶级丑陋的一面,这是在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们害怕这会引发动荡。
在判决完的第四日,这王韶、郭逵、蔡延庆他们就坐着马车,偷偷前往各地乡村去视察,如果有苗头,可得及时想办法给摁住。
他们这一波官员,对于双方争斗,就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别把河中府给弄乱了,这也是他们的底线,因为他们清楚,自己是无力阻止他们的斗争,就只能设立一道护栏,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
但结果却令他们大为震惊。
乡民们不但没有去抱怨,没有去争吵,反而变得更加积极起来,都在找活干,都在寻求交易,四处走动,以及进城的百姓都比往年要多得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原来如此。”
蔡延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郭逵问道:“蔡知府为何这么说?”
蔡延庆回答道:“我们只看到百姓对于乡绅、官府的不满,但忽略了百姓对于皇庭的信任,昨日的审判给百姓带去的是信心,而非是绝望啊!”
王韶点点头:“昨日元学士、梁友义他们在庭上的供词,也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一直以来,皆是如此,百姓心里哪能不知,而他们之前他们对此是毫无办法,如今皇庭却给他们提供了帮助,也使得百姓不再畏惧官吏、地主、乡绅,他们敢于做更多事,因为他们认为皇庭是能够为他们做主。”
总结一句话,就是安全感。
之前百姓是很消极的,就赚那么一点点,活着就行,你要赚得多,可能交出去更多。
如那些二三等户,就是宁可破产,宁可自残,也要躲避衙前役,坚决不便宜朝廷,因为朝廷的做法,就是杀鸡取卵,一旦你没卵,那朝廷就不会杀你。
就是这么个思想。
郭逵是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最大的赢家,其实是皇庭。”
说着,他又呵呵一笑,“那些人处心积虑的对付皇庭,结果反倒是帮了皇庭一把。”
王韶摇摇头道:“目前还不好说,因为他们是要借刀杀人,还得看京城对此判决的态度。”
蔡延庆也是轻轻点了下头。
那些官员可是不傻,会主动送份大礼给皇庭,其实这个官司根本就不复杂,难就难在你敢不敢这么判。
判了的后果,你是否能够承担得起。
这也是目前对付皇庭的最佳办法,因为他们已经多番尝试过,得出的结果就是,在没有打倒皇庭背后的大靠山之前,是无法动摇皇庭在河中府的基础。
而今日皇庭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大量书生、文人赶到皇庭,报名法学院,四小金刚都被迫出来帮忙,因为这人太多了。
其中很多人前不久才刚刚退学。
但那都是被士大夫给逼迫的,可是经过昨日的审判,他们突然发现,你们自己也找皇庭申诉,那凭什么不准我们来报名。
而且,如果你们敢借此事,将我们革除乡籍,那我们就来皇庭告状。
昨日大庭长可是说得非常明确,宗法就只是民间约定,关系是平等的,如有压迫,可来皇庭诉讼。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年轻的读书人看到了一个攫取声望的机会。
就目前皇庭那八个实习生,全都是商人子弟,家庭也没有任何背景,但就有因为他们在皇庭做事,就能得到百姓的尊重,许多坊间纠纷,邻居们更愿意找他们去评理,而不是找那些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这对于年轻人而言,可是一个绝佳的上位机会。
而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对璧人,正是张斐与许芷倩。
望着门前茫茫多的读书人,许芷倩却是有些忐忑:“不会过几日,他们又跑来退学吧?”
张斐笑道:“这回你大可放心,在青苗法还继续存在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轻易再针对皇庭,因为他们的杀招,并不在这里。”
许芷倩听罢,稍稍点了下头,“想不到这一切会这么顺利。”
张斐呵呵两声:“美女,我们真正考验尚未开始啊!”
“啊?”
许芷倩一愣,道:“你不是说,京城那边不会问题吗?”
张斐道:“我指得不是京城那边,也不是这件事。”
“那你指得是?”许芷倩好奇道。
张斐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其实公平、正义并非是大家内心中真正所追求的,只是说着好听罢了。你想想看,古往今来多少铁面无私之臣,但只有极少数得到重用,公检法若指望凭借公平、正义来立足,十有八九还是会失败的。”
许芷倩道:“那得凭借什么才能立足?”
张斐感慨道:“天下熙然,皆为利往。”
“利益?”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大家为何追求公平、正义,本质还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利益。如果公检法无法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益,那也是绝对无法长存。
因为国家的根本问题,就不在公平、正义方面,而是在财政方面,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河中府的财政得不到改善,这些问题马上又会接踵而来,公检法根本就无法处理,毕竟公平、正义是填不饱肚子的,很快就会失去朝廷的支持,到时候就是墙倒众人推。”
许芷倩不由自主地吓出一身冷汗来,虽然在她心目中,公平、正义显然更为重要,但是她也清楚,如果财政得不到改善,那就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因为归根结底,朝廷还是要钱。
如果公平、正义挡住恢复财政,那死得一定是公检法。
这就是为什么,每回关键时候,张斐必须跟元绛先商量好,怎样才能在斗争中,让财政获益。
许芷倩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忙道:“记得你曾说过,公检法能够使得商业变得繁荣。”
“你竟然没有忘记。”
张斐欣慰一笑,旋即正色道:“不错,河中府的农业本就不太行,这农税还不及江南州县的三分之一,这唯一能够发展的就是商业,因为河中府有盐马茶贸易,同时又是西北战事的后勤基地,这就是河中府的优势。”
许芷倩道:“难怪你审判完后,立刻让警署展开行动。”
张斐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商人最需求的就是公平的法律,同时商人又能产生利益,是我们公检法天然盟友。而目前河中府的商业,基本上还是被那些官吏给把持着,我们必须要打破这一点,让更多商人能够得以发展,再配合上税务司,追求更多的商税。”
许芷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过得片刻,她突然又看向张斐,“我原以为我们只需要振兴司法,想不到还要做这么多事。”
张斐笑道:“若真的只是追求公平、正义,也犯不着派我来,朝中刚正不阿的官员那么多,他们照样能做得很好。”
为什么赵顼一如既往的支持张斐,不为所动,就是张斐曾给他制定出一整套完整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关键是商税,可不是公检法,公检法只是收取商税的工具。
这农税实在是太难收,里面利益是盘根错节,那就不如将重心放到商业上来,而公检法就是为商税而生,同时还能肃清吏治。
他可从未跟赵顼吹嘘什么公平、正义,因为他知道,这东西吸引不了赵顼。
难道以前赵顼就不知道公平、正义的可贵性吗?
他当然知道。
但朝廷没钱,朕啥也干不了,你还跟我讲公平、正义?
然而,这场官司为公检法创造出一个绝佳的机会,因为在地方上,显然保守派的势力更加强大,但是现在他们都寄望于公检法对抗新法,那么在胜负未分之际,他们自然不敢公然再与公检法作对。
但要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经商环境,这就需要依靠皇家警察。
自他们来到河中府,张斐都在想尽办法为警署创造和平环境,如今他们得站出来,发挥他们的作用。
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此时已经入夜,但是在城北一间大屋内,还是灯火通明,里面传出的嘈杂声,足以周边的邻居难以入睡。
这时,一队人马突然杀至门前。
砰地一声!
但见带头一人,直接踹开大门。
“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来此闹事,知道这是谁得地盘吗?”
人影晃动间,见到三五闲汉立刻手持木棒冲将出来。
这人都未有看清,就是一顿叫嚣。
但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走上前去,“我们是皇家警察,叫你们东主出来。”
不是马小义是谁。
“皇皇家警察?”
那三五闲汉开始往后退去,因为他们发现,对方的装备显然更加精良,且人手也比他们多一些。
这时,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走上前来,“什么事?”
其中一个闲汉立刻道:“大哥,皇家警察。”
那中年人瞧了眼马小义,立刻上前来,“原来是马警长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在下蒙盛,是这赌坊的东主,不知马警长有何指教。”
马小义天天在皇庭露面,城里大部分可都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