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土城回到泾州,徐铉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要立即南下返回江南,对于农垦区镇长的职责,也没有马上撂挑子不干。
他带着李从嘉回到农垦区,并且拒绝了朱秀随行陪同的请求,冷着脸说,近段时间他们还会住在农垦区,他也会尽心尽职的履行镇长职责。
唯一的要求就是朱秀不得主动前来打扰。
任凭朱秀如何赔礼道歉,李从嘉如何劝解,徐铉也不为所动,一副决心与朱秀划清界限的样子。
看来当初暗中指使陶文举索要七十万贯的“肉票钱”,给徐铉心中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无奈之下,朱秀只得让关铁石护送他们回农垦区。
半个月后,时间来到二月底,徐彪率人押送三十万贯钱,在鹑觚县镇兵的护送下抵达安定县。
裴缙组织度支署的官吏进行清点,大半日时间清点完毕核对无误,贴上封条收入节度府库房。
度支署的官吏们对于大批量的清点钱货工作已经麻木了,对于节度府时不时的就能收入一批盐款之外的巨额钱财见怪不怪。
他们不知道少使君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节度府库房里究竟有多少钱,只知道彰义军三十年来的积蓄加在一起,也不如近两年来搞到的钱多。
反正泾州人人皆知节度府有钱,少使君更是富得流油。
殊不见不久前,还有党项人给节度府送来几百斤黄金,那金灿灿的金铤堆成小山似的,据说金光能把人眼睛晃瞎。
节度府财政宽裕,下属的官吏福利多多,将士们粮饷充足,皆大欢喜。
徐铉得知徐彪到来,第二日就带着李从嘉赶回安定县,一封辞呈也摆上了朱秀的书桌。
朱秀知道徐铉去意已决,而且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继续留在泾州不太安全,对于彰义军也是个麻烦。
朱秀痛快地批复放行,翌日,在县城东门外送行。
本来朱秀想为徐铉举办一个盛大的送行宴,可惜徐铉谢绝了,他反而带着李从嘉,专程到盛和邸舍,向邸舍伙计和后灶房的大师傅们、帮杂大婶们辞行。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来的照顾,徐铉还特意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个红包。
大婶们千恩万谢,围着李从嘉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不舍之情。
这个与她们相处了大半年之久的兔牙小胖子,深得大婶們的宠爱,甚至表示如果李从嘉愿意留下,她们就把自家的女儿侄女嫁给他做媳妇。
李从嘉满头大汗地作揖感谢,等到逃离大婶们的包围圈,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东门外,徐铉一身青黑色锦袍,披氅衣,负手望着安定县城头怔怔出神。
痕迹斑驳的古老城墙,皑皑积雪堆在城头,寒湿的空气,热情淳朴的百姓,各种推陈出新的典章制度,上至官府下至军民,一片生机盎然景象....这些都是徐铉留在心里,一辈子忘不了的记忆。
当然,还有某个人面兽心、奸诈狡猾的年轻人,吃了亏上了当,到头来还要念他的好,徐铉感觉自己一辈子的亏都在泾州吃完了,这才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徐铉满眼复杂地看着朱秀,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个叫做胡广岳的邸舍伙计身上。
眼前的胡广岳一身鳞甲,腰悬佩刀,面容肃穆威势凛然,俨然一副军中悍将的架势,站在朱秀身后三尺距离,目光低垂,忠实地履行护卫职责。
徐铉暗暗苦笑,如此形象,与他印象中那个高大憨厚的邸舍伙计,差别实在太大。
觉察到徐铉的目光,胡广岳抬起眼皮,咧嘴笑了笑,微微颔首示意,又再度肃穆垂目保持警戒。
“这位胡将军,才是盛和邸舍的真正当家人吧?”徐铉叹口气道。
朱秀笑道:“胡广岳是我麾下副统领,盛和邸舍也是节度府名下产业。”
徐铉面皮颤了颤,原来他和李从嘉从住进邸舍那天起,就一直处于朱秀的监控之下。
当初他只觉得胡广岳这位朴实的县城青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邸舍伙计,但谈吐、见识颇为不凡,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没想到啊,人家早有军职在身,藏的可真够深的....
徐铉自嘲一笑,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一个个都是些腹黑阴险之徒。
朱秀撇撇嘴,瞧这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心里腹诽自己。
徐铉长吁一口气,缓缓拱手道:“不管怎么说,朱少郎对小郡王和徐某有救命之恩,在泾州这段时日,也有劳朱少郎多加照顾,此番恩情,徐某必定铭记在心!”
朱秀眨巴眼,觉得徐铉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徐先生言重了!在下与安定郡王和徐先生相识一场,获益匪浅,只恨不能时常跟随先生左右聆听教诲!”朱秀遗憾地摇头。
徐铉苦笑,“朱少郎有一位学究天人的恩师,徐某与之相比,不过银烛之于皓月,沙粒之于大漠,怎敢相提并论!徐某与朱少郎几次交谈,每次都能受益良多,有幸担任农垦区镇长这段时日,对于经世济民也有了全新的了解,该是徐某多谢朱少郎不吝赐教之恩!”
说着,徐铉态度诚恳地深躬揖礼。
朱秀连忙侧身避过,“徐先生不可如此,折煞在下了!”
胡广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朱秀揭开红绸布,底下有两份金笺纸。
“临别赠礼,还请徐先生收下。”朱秀笑吟吟地道。
徐铉原本还以为朱秀要赠送路费,刚要婉拒,见是两张金笺纸,愣了愣,取过展开来看。
第一张纸上誊抄了一篇文章,正是那篇《雪赋》。
第二张纸上写了一首诗,诗名《送友人》。
徐铉看了眼朱秀,低吟念出声:
“孤舟春别万花西,云淡山青水满溪。料得客愁何处是,绿阴官舍听莺啼。”
徐铉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情感受到触动般,震颤了下,眼眶竟有些许湿润,情不自禁地又把这首诗念了几遍。
“马上便是开春,祝愿先生此行南归,一路赏春踏景,愉悦而回!”朱秀笑着鞠身揖礼。
“多谢....朱少郎!”
徐铉动容不已,长叹一声,手捧两份于他而言弥足珍贵的金笺纸,敞怀大笑:“好字、好诗、好文章!能与四有先生结识,还能得此墨宝,当真不虚此行!”
“呵呵,先生过誉了,四有先生乃家师名号,在下只不过驴蒙虎皮,招摇过市罢了!”朱秀摇头一本正经。
徐铉笑容越发开怀了,捋须道:“假以时日,天下必知四有先生和朱少郎之名,反正你们师徒犹如一人,究竟是谁扯谁的虎皮,于天下人而言根本不重要~”
徐铉饶有深意地笑着,朱秀无奈地摊摊手。
“朱少郎,告辞!他日有缘再会!”徐铉小心收好金笺纸,郑重地揖礼作别。
“先生一路保重!”
徐彪上前搀扶着徐铉登上车驾:“三爷爷慢着点~”
徐彪本想恶狠狠地瞪朱秀一眼,瞟眼见到四周不少鳞甲佩刀的军汉,正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立马想到自己在改造场的遭遇,浑身有些发寒,低下头不敢造次,爬上马车挥动马鞭驾车而去。
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停下,一颗圆滚滚的胖脑袋探出车窗,兔牙小胖子伤感地道:“朱兄保重,小弟去了。”
朱秀拱手道:“贤弟一路顺风!”